媳妇再英武不凡,也是得见公婆的。不说名分上是我娶王遗丽,就算王遗丽娶我,也有归宁这一关。
我承认自己有些幸灾乐祸,但真的见到他穿女衫,还是感觉一言难尽。
算不上奇丑无比,就是十分怪异。若他长着副竹竿身材还好,偏偏宽肩窄腰、肌肉隆起,站在我身边高了一个头。说这样的人是女子,和指鹿为马有什么分别?
然而我娘跟瞎了一样,拉着他的手连连称赞,光“好孩子”就说了五遍。
这场面真是好笑极了。王遗丽已过而立之年,和我娘只差六岁,本身亦不是显嫩的长相,真亏他们演得下去。
我爹的功夫就没那么到位了。打从见到“儿媳妇”那一刻起,他就惊了。可是既没胆子质问,也没脸皮周旋,只好端着茶杯装哑巴。
姜鸿姜雁的嘴巴张成两个鸡蛋,被我娘一横,下人们连忙一人一个捂住。
出门时王遗丽道:“你的弟妹,一个‘鸿’,一个‘雁’,皆是徙千里的凡鸟,怎么单你是只鲲鹏,需‘扶摇而上九万里’?”
我讶异地瞧他一眼,不想他一手茧子,竟还知道名字中的典故。
王遗丽笑道:“怎么不说话?”
粗硬指尖轻触我双唇,看那样子,是要起性了。
其实他这人脾气尚可,不惹他时,脸上总是笑吟吟的,端得是潇洒又和气。至于惹恼了会怎样,说实话,还没见识过。
王遗丽将我按进马车里,问道:“在想什么?”
我道:“在想鲲鹏。”
他:“是么,不过闲话一句,倒也不必如此认真。”
这话我不太相信。
他又道:“知道我做什么的吗?”
我想了想:“经商……开酒楼?”
他摇头道:“酒楼是别人的,我只是厨子。”
我愈加头皮发麻。昨日解了衣裳,即使灯光昏暗,也能看出王遗丽身上遍布伤疤。谁家厨子被刀枪剑戟往身上招呼啊?
我几乎靠在车壁上,干巴巴道:“那你一定很会做包子吧?”
人|肉馅的包子。
他笑了:“是,什么馅儿的、几个褶的,我都会做。靠这门手艺才养大了弟弟。”
“唔……”
他道:“结果发现,你们这帮书生,真傲啊……”
他粗糙的虎口贴在我唇下,手上用劲,使人不得不仰头。
我有些明白了:“抱歉,我让你不快了。”
他道:“我不喜欢你们看我的样子。”
我:“我会约束家人,抱歉……这样如何?”
我探出舌尖,轻轻去碰他手背。从王氏兄弟的行事来看,二人欲望深重,且妄念从生,只不知是向来如此,还是仅限彼此之间。
王遗丽笑:“倒是乖觉。但是不必了。”
他松开手,拿帕子擦拭濡湿的皮肤,随后开始换装。等到马车停下,他已摆脱那副不|伦不类的样子,重新变成相貌堂堂的王遗丽。
女子衣物凌乱地堆在坐垫上,他甚至懒得看一眼,便跳下车走了。我掀开帘子,发现这是福文楼的角门。
我拎着那包衣物回府,星稀不在,书房里值守的是新来的书童六叶。
六叶身契在王遗朱手里,都不必想,若我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他肯定是第一个通风报信的。别家结亲都是图一个互相扶持,但看王侍郎的意思,是想稳压我一头。
一个两个的都防着我横刀夺爱,看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第三人,也是难为这对苦命鸳鸯了。我对星稀可能打听到的消息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们非要求子,不惜忍着恶心招婿?
再是闹心,这事也急不来。更何况销了婚假之后,我还接到公干的调令。
原来王遗朱为我谋的是工部一个主事之位,工部下设工、虞、水、屯田四小部,每一部由五品郎中主理,郎中之下又有六品员外郎,我正是在水部徐员外郎手下。与其他三部不同,水部冗员严重。这是因为前朝亡于水患,因此新朝伊始,便有派遣京官巡查水道的策略;公务繁重,人员自然而然就超了。
及至今日,水部已有两位郎中、五位员外郎,如我这般的主事更是达到二十之数。这固然有关系户扎堆的缘故,但相较于立朝之初,水部又多了勘查堤坝状态的活计,也是无可奈何。
此行随徐员外郎去平水县,是为了维护乌陵一带的河道,以备春汛。
那地方位于入海口附近,有记载的河流改道足有四次,最近一次便在百年之前。彼时洪水肆虐,数万流民无法安置,乃有义士揭竿而起,自号乌盔军。这支乱|民将前朝搅得沸反盈天,只是后势不足,最终为太祖所灭。
讽刺的是,太祖使的正是水淹之计。大水带来的淤泥沉积,将刚刚死里逃生的灾民尽数埋葬,那片地方因此更名为乌陵。许是为了平息怨气,朝廷攻下乌陵第一年,便将周边郡县更为“平水”“止水”“安水”之类的名字,又在战场附近修了座乌祠,专门供奉那些无名无姓之人。
多年过去,乌陵已变为一片田野,乌祠经过数次翻修,亦化身为乌祠观。观内道人五六名,堂前塑三清神像,设香案、蒲团、功德簿等物,香火不断。偶有逢年过节,少不得借宝地办场庙会;至于婚丧嫁娶、开土动工等情况,更需道士主持法事。
与寻常工事相比,维护河堤是个大工程,因此由观主主持、县令来上第一柱香;徐员外郎名为督工,实际却负责定夺修筑方案,于是第二柱香是他的;主簿统筹钱粮徭役等事,合该第三位上香……
为了河道一事,平水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高朋满座,但并不稀罕。因为每年都有这么一或两遭。
我当县令时曾十分不能理解。如此一年一察,五年中有四年是无用功;若碰上那等怠|政官员,更是动辄便喊开工,耗费人力无数。可见巡查水道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自己身在水部,倒是有些明白了:于国于民,斯为虫蜱;于朋于党,却是金光闪闪的貔貅。
我瞪着偷偷向员外郎行|贿的主簿,气不打一处来。
岂有此理!我就说当年那水部官员怎么和个无底洞一样,原来竟是手底下的人做假账!
更重要的是,蔚县主簿姓王,那厮打点上去的银子根本不会记在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