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是大事。为了确保春耕、更为了自己的钱袋子，水部官员将在正月赶往驻地，春汛结束后回返。可以说每年的前四个月，京城只有两名光杆郎中。

    寻常人看来，这必然是个劳碌窝。可是真就如此吗？

    前文已有提到，水部是个关系户扎堆的臃肿部门，且与地方沆瀣一气，相互配合着吃了多年空饷。若将朝事比作内务，我们便如同东奔西走的管事一般——将下｜面铺子田庄的孝敬递上去，为那些能干仆人牵线搭桥。

    面对主人家的亲信，“仆人”们自然得小心招待。这就注定出差的日子不会枯燥。

    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图纸没看几眼，酒倒是喝了不少。

    徐员外郎好杯中物。传说他的上峰周郎中量浅，特意提拔了个能喝的副官，那副官多半就是他了。

    于能臣而言，在这种人手下不可谓不糟心，因为他一天到晚就没个清醒的时候，公文审批奇慢。好在水部名副其实，并无多少有能之士；坏在其中一个跟我们来出差了。

    此人姓李名晗，与我同属主事，可惜治了大半辈子水，仍在八品熬着。他是先帝元和五年的贡士，因屡试不第，最终在徐员外郎手下做了幕僚。员外郎倒是厚道，自己升官，不忘为心腹谋个职位。不过我总觉得他的初衷是偷懒，因为我发现八成的活都是李晗在干。

    面对质疑，徐员外郎很不以为然：“在其位谋其事，事必躬亲的长官不一定能办好事，不如交给专业的人。”

    这话说得，难道我是专业批公文的人吗？

    自从被分到徐大人手下，这一门的政务通畅多了。因为徐大人不批公文了，让我批，他只看批注然后决定是否通过。

    所以现在的平水县是这么分工的：李晗定修筑方案顺便吃空饷，主簿安排物资人手顺便做假账，他们递上来的虚假方案由我审批，徐员外郎则肩负盖章以及同县令推杯换盏的重任。

    长官懒惰、县令好色、主簿贪婪、同僚暴怒……这草台班子还能支撑下去，也是没谁了。

    这日又吃一场大宴，隔日头昏脑胀地醒来，照旧去取公文。我迷瞪着眼翻开一本，立时吓清醒了：

    昨夜工棚坍塌，民夫死伤过百。

    《诗》曰：“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徭役劳动繁重，出现折损实属平常。可区区例行维护就死伤过百，还是太严重了。更糟糕的是，工程中的伤亡尚能托辞为天险，但因物资保障不力而死，就实属人祸了。

    谁都不想民夫出事，可事情既然发生了，不得不追责。究竟是水部中饱私囊，还是县里偷工减料，且有得掰扯呢。

    我们带来的人手不多，因此事发后是由县衙处理的，不必想，案发现场定然被围得水泄不通。县太爷多半已在写折子把自己摘出去了。

    我拿着公文去找徐员外郎，得知他竟还没醒，一时心下无奈。出来时碰到行色匆匆的李晗，他见我脸色，也明白上峰是个什么情况了，遂停下脚步。

    俩人在庭院里面面相觑，最终，我问他：“主簿那边的账你看过吗？”

    李晗道：“看过，但本来就是假的，改动起来很容易。”

    我：“真账簿呢？”

    他道：“一式两份，我们的在这里。”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东西。

    我松了口气：“账的事劳烦你，若有机会，毁掉他们那一份。我去打听些事情。”

    都说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地方上的水深着呢。县令虽是明面上的长官，但其实际权力并不一定，究其缘故，是因为身为外调官员，人生地不熟，许多事情都需仰仗当地小吏。有那被治下豪强打压的，整个衙门都是对方的人，消息不通、政令不行，自然而然变成个空架子。

    平水县比蔚县好一点，主簿是县令自己人，这说明他们至少手握财权。至于教谕、刑讼等部分就不一定了，当日乌祠观里的眉眼官司不少，别的不提，驿丞可是翻了好几个白眼。

    驿丞乃一地驿站的最高长官。为用兵西域，本朝对驿信十分重视，一般情况下，每县都设有驿站，常年备着草料马匹，供给来往信差。在边境地区，这些机构起到传递军情的作用，无事不可动用；然而到了无仗可打的东部，它们更多被用来招待官员，难免沾上陈腐习气。水部这种公干频繁的部门，与驿站勾结太正常不过了。

    我命人去找驿丞，问县里的吃喝去处。但凡城中，总有一类闲汉，专门蹲守在茶馆酒楼为贵人跑腿。他们消息灵通，往往有些不同寻常的门路，可惜终究是民，无法窥探官兵封锁的区域。

    下｜面人来报：“驿丞大人说，琼花楼是个好去处。”

    我问：“酒价如何？”

    他奉上张单子：“绿蚁每斗一千，黄醅八千，蒲萄十千。”

    平水算不上蛮荒之地，但离中原有些距离。弄到绿蚁黄醅尚且艰难，更何况作为西域酒的蒲萄。

    我道：“你拿单子去琼花楼要个雅间，打一斗蒲萄酒，点一桌河鲜，钱记徐员外郎账上。过去时不用换衣裳。”

    那人领命去了，我则整理衣冠，前往县衙吸引众人注意。

    闲汉打听不到的事，需走官府门路。乍一看，门路好像在衙门，其实不然。直接贿｜赂乃下策，收送双方都需编个出入库名目，劳心劳力，显得人不妥贴。真有大宗交易，还得去特定场所，比如说琼花楼。

    买一些名不副实的东西，使商贾赚取暴利，进而将钱财流到背后的官员手中。这样的地方必然不止一处，但我们需要避开县令的产业，因此求助与其有隙的驿丞。

    马车停在在县衙门前，我突然很想笑。

    数个时辰过去，死伤百人的平水县没有任何交代，县令与水部互相推诿，都在想着怎么把罪责推出去。

    为民时，最恨尸位素餐之辈，恨不得取而代之；如今真的做官了，方知所谓的不闻不问，乃是因为自身难保。

    保权势、保钱财、保性命。哪一项不比河清海晏、安堵如故重要？

    孔子杀身成仁，孟子舍身取义，所以他们是圣人。

    可惜，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