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姜鸿姜雁四岁。正是启蒙的年纪,少不得上心一些,因此在满京城相看之前,我娘已忙了好一阵了。
王遗丽曾说,鸿与雁皆是凡鸟,为何我家如此不公,要使长子志在鲲鹏,平白显得鸿雁逊一筹。
这又涉及一桩往事。我不好冒犯长辈,只能说,我父母的婚事有隐情。娘是憋着口恶气生的我。但相伴十五载,弟妹出生时,二老已感情甚笃。
赐名、教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是羡慕二位弟弟妹妹的,降生起就蒙父母悉心照料,不似我,好像只有爹是亲生的。
……小时候我爹还抱着我偷偷哭,嚷嚷着自己要下堂了。
咳,不说这个了。总之,我娘跟我不太亲近,管教却没少过,当年也是怨的。
这怨恨在中进士被揍时达到顶峰。可是孝之一字,重若千钧,如不想臭名昭著,就得敬着长辈。
一边敬着,一边怨恨着。然后等来我娘安排的相看。
不拘年龄、不辨妍媸,她的欲望似乎无穷无尽,直将我的一切交易出去。
夜里我就在想:娶个我娘一样的女子,这辈子才是没救了。
这样的想法只在夜里有,因为积威日重,看到娘她老人家就发憷。
直到钟山寺那一日,对她的恨终究超过对她的怕。我不太礼貌地逃出厢房,漫无目的地来到后山。灼灼亭,仿若世外桃源一般。王遗朱将我保护在红衣下,我们都是弱小的动物,但他比我强壮一点点,所以既能够抱住我,也不会吃掉我。
我们相拥在一起,是名为依偎的东西。我甚至开始窃喜,我们都有文痣,这是冥冥中的注定。
为什么一定要和女子做交易呢?男子也很好的。如果必然要将自己交易出去,王遗朱不就是很好的人选?
只需等他更强壮一些。我们都曾被肆意摆弄,他会……不一样吧?
殊不知一叶障目。
四年之后,他变成截然不同、又似曾相识的模样。从容而虚假地微笑着,从眼睛位置投射出来的,是打量、算计,与嘲笑。
有什么东西撑满了小动物的尸|体,它高高浮在我的头顶上,压下厚重阴影。
啊,还有王遗丽。我完全看不透他。连他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却要日日睡在一张床上。
他在卧房挂了把刀,或许哪天忍不了了,会我给个痛快吧。
但我还不想死。
我已经没有那么恨娘了。爹一直很关心我,我死了他会伤心的。还有姜鸿姜雁,那么小的弟弟妹妹,我看着长大的,很难不去想象更大以后的样子。
姜雁是桃花眼,宜喜宜嗔,往后一定很漂亮;姜鸿不太会说话,真入官场了,还需我照应。
我胡乱思索这些,好像真的看到艳如桃李的妹妹和臊眉搭眼的弟弟,正欣慰笑着呢,突然一阵白光。
天亮了。这是做白日梦呢。
我呲牙咧嘴地起身,一眼看见床下撕烂的白衣服。
昨日晌午离席,本来换下这件衣裳,不料那两人当晚兽|性大发,又逼着我穿上了。
可恶,后|面好痛。
四周无人,那两个不会又出去了吧?我是什么用过即弃的物件吗?
罢了,懒得管这些。
我穿好衣服去衙门里销假。虽然水部是板上钉钉地要沉了,但一日没被处置,就一日照常办公,缺勤太多次会扣俸禄。
李晗冲我眨眼睛,揶揄地指指下|面。
我懂,毕竟今天是扶着腰进门的。我们不中用的男子是这样的。
我百无聊赖地收拾桌面,寻思哪天能被革职了,也好空出时间去上香。
当然并没有等多久。
外出官员还没到齐,就有人率先发难了。陛下理所应当地震怒,第一件事就是停了所有人的职。
停职待办期间须闭门不出,但问候一街之隔的父母是被允许的。我再次来到娘面前,问她星稀在哪。
星稀的腿伤一直很稳定,十几年间从未复发。如今自请离府,再加上先前让他打听的事,很可能是触及到什么隐秘,不敢在新宅待下去了。
果然,我娘道:“他身体没事,只是想念父母,这才求我派他回徐州。你们临走之前见一面也好,毕竟于你有恩……”
听了几句老生常谈,我去找星稀。动身之前,他仍被安顿在我过去的书房,好像同往常没什么分别。
此时见到我,他却面色复杂。
我玩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星稀罕见地笑了下,朝外招手:“桃儿,过来。”
院子里浇花的小姑娘放下壶,小跑着进了屋。她约莫十二三岁,长相是全然的陌生。
星稀道:“把你知道的说给大人听。”
桃儿怯怯的,小声开始说。
原来与我结亲之前,侍郎府曾放出一批下人到城郊田庄,包括两名绣娘。其中一名寡居多年,竟与附近庄户看对眼,那汉子正是桃儿二叔。桃儿不受家里待见,恰好二叔无子,她便时常往叔叔家去,一来二去,这才结识上了。
那半路夫妻乃是鳏夫配寡妇,本也年事已高,绣娘见桃儿讨喜,遂有传艺的想法。二人做着绣活,嘴上当然闲不住,因此抖落出好些秘闻。
比如说,王遗朱府上有过孩子。
桃儿回忆道:“先是十年前,主人家做了许多孩童物品,璎珞、虎头鞋一类。后来不做虎头样式的了,衣裳鞋袜皆按女孩儿来,婶婶说,这是东家生了女娃娃。”
我听得心神俱颤。王氏那二人情深义重的,哪是会娶妻的样子?兼之王遗丽的身体……这孩子怎么来的,还用说吗?
桃儿道:“衣裳上绣的都是云纹……后来衣服不做了,停了好久,又开始做,每月两套,一直做到婶婶离府前。”
我追问道:“那衣裳可有加宽?”
桃儿点头:“东家让每月加宽一寸。”
孩子还挺会长,说一寸就一寸,绝不多长。世上哪有这样的?我心里清楚,那女孩儿多半是没了,这是在寄哀思呢。
桃儿说:“有半年时间又加了些物件,后面也停了,仍是一月两身衣服。”
这两人竟想继续生,有够胆大包天的。
星稀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他自然不知王氏兄弟的底细,仅从这些判断,是我那“妻子”私相授受,还两次搞出孩子来。
我疲惫道:“你从哪找到这小丫头的?”
他说:“青楼。叔侄几个出去卖绣品,被兵抢了,庄子上报了失踪。”
朝廷设南北衙禁军拱卫京师,这两支军队正驻扎在京郊。太宗时用兵,两军偶有驰援边疆,尚且纪律严明;如今太平久了,又离销|魂窟最近,不能免俗地涣散起来,欺邻霸里,形如匪类。
我问桃儿:“你想回去吗?”
她愣愣道:“我不知道。”
我叹气:“那便留在这,等想回了,同我说一声。切记,今日的事不可泄露半分,否则我保不住你。”
她点头。
我又对星稀说:“辛苦你这趟。我写封信,到家可去账上支五十两银子。”
他拱手,随后示意桃儿可以下去了。
我坐了会儿,说道:“喝点酒?为你践行。”
星稀想了想,同意了,去树下挖出冬日制的梅花酒。
色如胭脂,清香袭人。就是一股城中酒坊的味儿。
我默了默,没忍住:“谁制的酒?”
星稀道:“月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