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与嗔

    七月,我到虞部上任。约莫是上半年过得实在忐忑,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这回在公事上并没出什么差池。

    新上司姓毛,是个胖胖的小老头,家里聘了两只狸奴,总揣着它们的画像炫耀。毛郎中同我一样,官职背后少不了裙带关系的帮助,但他老练通达,并不似徐郎中那么不省心。总的来说,在他手下干活还不错。

    与虞部的风平浪静不同,水部刚吃一个大亏,背后的大人们自然要报复回去。彼时朝堂上的官员呈两足鼎立之势,如我和王遗朱这等投靠大世家的,称为“江党”,而被扶植着与我们打擂台的那一批,则称为“河党”。河浊江清,从人员构成上来说,恰是如此。

    江党泾渭分明,只瞧姓氏,便能大致估计出某人地位;河党龙蛇混杂,多是寒门士子考上来的,不说别的,光是带不同口音的官话就够人喝一壶了。

    两党之争,本质上是制衡的结果。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耳濡目染之下,名士多出于世家;经过数朝征辟重用,国民乃只知王谢、不识君主。这是立朝之初的情况。

    随着科举取士的出现,官员任命不再局限于师承家世,君主与世家之间的博弈,从此蒙上了一层不确定。

    君主强势,则皇权煊赫;君主懦弱,则世家显达。

    如今这位陛下……

    既不强势,也不懦弱,乃是如大多数君主一般,秉持平衡之道。

    这就为党争埋下了祸根。

    毕竟两派谁也斗不倒谁,仇怨却日积月累。那么不择手段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前段时间我派人询问牢狱中的平水县令,得知他的百顷新田,乃是从一商人手中缴获。那人与拐子勾结,借行商之便贩卖人口,刚做两回便被抓捕归案。因是从犯,又素与官府打点,遂割了家财将事情抹掉,连案卷里都没留下名字。

    我心下疑惑:哪有买了田不经营,直到送出去还是荒田的?

    又问商人姓名籍贯,去他原籍调查,谁知人已死去多时,下人连他头七都没赶上。最终仍是去平水翻文书,发现那些地在两年里几经易手,蹊跷至极。

    出事的九处地方,此类事情比比皆是,很难说是对手蛇打七寸,还是自己愿者上钩。但江党被水部之事激怒,已是板上钉钉。

    朝中一时腥风血雨。作为各家喉舌的御史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其中一江党老头五日内连参六人,精神之矍铄,令人叹为观止。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庆幸自己位卑言轻。事情发展到现在,六品官不过是个添头,双方皆奔着对方死穴而去;而我的靠山王遗朱——他在礼部供职,既不司任免,亦不掌钱粮,乃是次一等的攻讦对象。

    可在同僚的掩护下,他依然日益忙碌,乃至彻夜不归,甚至王遗丽也不见人影。

    我的心逐渐下沉。新婚时便存在的猜想,有了印证迹象。

    某日凌晨,王遗丽添了新伤。他回来前那个夜晚,福文楼失火。

    在我出声试探之前,他平静道:“你猜到了。”

    正如琼花楼之于平水县官员,福文楼在江党这里扮演着同样的角色。

    礼部侍郎不能说不是实权职位,但相比吏部、户部,多少有些不够看。这样的王遗朱,却十分讨江党众人喜欢。因为大宗贿|赂、情报交易……甚至杀人越货,都经他“胞姐”之手。

    王遗丽冷道:“不妨告诉你,我做的乃是刀口舔血的营生。阿朱原在工部,是我——杀了个大官儿,这才调入礼部。”

    他站起来,脸上是一种嘲讽的笑意:“世家权贵,百年大族,背地里竟干着贼寇的事。你说那四书五经,真能明心坚志吗?”

    戾气之盛,使人两股战战。

    不知何时,他的手摸到我脸颊,将我惊得一个激灵。

    嘴唇翕动,他说:“你怕……”

    那一瞬,我福至心灵:他不愿我怕他。

    因咬牙垂头,倚上那只手。

    “我等了哥哥一夜。”

    他的眼瞳微微睁大。

    我侧首,轻|舐他掌心,“只恨自己无能,除了等……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情此景,同婚后那个清晨何其相似。彼时王遗丽毫不留恋地撤手换装,留下一地凌|乱衣物,如今同样。只是冠袍革带之上,多出一具赤|裸躯体。

    我不再是丈夫、孽|根、精|种,而是伴侣、玉卮、膏泽。

    浓稠的爱恨将我填满,在这样深黑的情感下,没有人能控制自己的颤抖。

    他轻吻我眉心文痣,喃喃道:“不必害怕,我爱你……我会爱你的。”

    我:“……”

    内心惊惧,全被无奈所取代。这痣存在一日,他便能透过它看到王遗朱的影子。

    我说不清是好是坏,只觉得这人痴得可怕。如此耽于过去,可见暗斗之苦、丧子之痛,几乎摧毁了王遗丽。作为一切痛苦的根源,王遗朱又是如何想的呢?

    我仰头迎合啄|吻,伸手把玩他腕上檀木珠。

    佛香幽远,并不能拯救无间炼狱的生灵。而我该上值了。

    拍着衣袖出门时,碰到了王遗朱。

    他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观其神色,恐怕听去不少床|事。

    若在往常,早就推门进去加入了。我探究地看他一眼,内心尽是迷茫。

    王遗朱道:“扶摇,你很招人喜欢。”

    这兄弟俩还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我瞥了眼日头,真不够雨露均沾的,遂说道:“再招人喜欢,也只是你们俩的。”

    王遗朱道:“我想你讨哥哥喜欢,又不愿让他这么快喜欢你。扶摇,扶摇……”

    他在庭院里将我亲得心头火起。该死的,这厮一部副长做久了,是不是忘记点卯这回事了?

    心中不禁冷笑。妻之偏赞,始于私心;妾之浮辞,始于畏惧;客之虚言,始于有所图。不知王遗朱口中那个讨人喜欢的扶摇,是哪一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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