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值回府,月疏一如既往地找不到人,六叶呈上一封信件,是朱量的。
那家伙跟倒霉的吴大人有些沾亲带故,因此也很倒霉。先是被打发去楚地,结果任上出了乱|民,于是贬到黔州;屁股还没坐热,治下大旱,饿殍遍地,当年冬天便被押解进京;再出发就是去琼州了,无品的典史一做就是三年,连我成婚都没能来讨杯喜酒。
昔年故旧,物是人非。不外如此。
朱量在信里怒斥我给他认了个便宜亲戚的事,又说到琼州有种果子甘甜如蜜,当是姜雁喜欢的;随后问我婚后生活,八卦我现在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对着颇有艳名的大舅子会不会春心荡漾……
唉,那点少年情思就不该告诉他。我提笔回信写到一半,实在不知怎么回答后面那两个问题,只好暂且搁置。
王遗丽早上睡下后,晌午又出去了。王遗朱下了值没回家,想来也有别的事。
早晨那些话并没有说错,除了等,我没有别的办法。
如此日复一日,竟等到了冬至。
春困秋乏夏溽暑,三九大雪覆案头。读书时不想挨冻治学,做官了也不想冒雪加班,无论出身乡野,还是托胎公卿,这都是人之常情。党争之势暂缓,京中不再风声鹤唳。
花儿婚期已至,于十二月上旬出嫁。瞧着角门处的碎雪,我怔了怔。
王遗丽道:“都去吃喜酒了,竟没人扫雪。”
语调微微上扬,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兴味。
他笑道:“你我婚事,也在十二月。”
我干巴巴地应和,心道:别提了,当时王遗朱背出个小山似的新娘子,可把我吓了一跳。
又想起婚房里他那一身装束,忍不住问道:“我记得拜堂时你还一身凤冠霞被,怎么后来换衣裳了?”
王遗丽道:“一副不男不女的样子,如何能压住阿朱的‘外室’。”
我失笑:“你果然知道了,难怪那么凶,掐着不让我抬头。”
他道:“阿朱婚前和我说:‘我先试试此人性情,若真的和顺,哥哥再用不迟。’我当怎么试呢,原来是订间厢房,品劳什子‘鱼腩’。”
我:“哈哈哈。”
王遗丽:“气得我一宿没睡,大早上起来看是何等人物。”
我汗颜,当时哪能有好脸色?
王遗丽道:“结果看到个眼眶红红的小郎君,连滚带爬地逃出去,好似背后追了只老虎。”
我道:“那是生怕他又回来,让我洗干净屁|股品‘鱼肠’。”
这回轮到王遗丽笑了:“看过之后我便懂了。苦水里打转的人,哪能不爱这种蜜糕似的小郎君呢?”
我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有人将我比作“蜜糕”。我爹都不这么说我呢。
二人边走边聊,来到前院。今年是瑞雪,并无预料之外的冻馁,因而各部难得偷懒。可惜这样的悠闲并不属于礼部。冬至和年初一的祭礼、新年大宴、赏赐百官的节礼……到了年底,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们安排,再不想加班,也得待在衙门里蹲号。
我想起方才的话题:“如此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他连品‘鱼腩’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哪有闲工夫品‘鱼肠’。”
王遗丽道:“去年没有今年这么兵荒马乱。今年……礼部可多了几个空缺呢。”
我们分坐两端,轮值的侍从端上餐食。王遗丽道:“用饭吧。”
王氏二人算出身大家族,但只是旁支,幼年还被除族了,因此并没有什么规矩。
我道:“花儿已经成婚,你当没有顾虑了吧?”
他笑:“早就没有顾虑了。”
我:“茶水上伺候的多是姑娘家,她再待着怕不合适,你那儿可有去处?”
王遗丽想了下:“无非是绣房厨房这类地方,你母亲的人,去京郊田庄也不合适。”
我就说:“拨过来给你调养身体的,不如去厨房。”
王遗丽允了,调笑道:“我是不需要调养,倒是你该当心了,别三天两头地‘偷吃’,吃成月疏那般模样。”
我睨他眼色,并不是意有所指的样子,可有月疏的前车之鉴,实在教人坐立不安。
无论如何,装傻最好。我道:“发胖了你就不爱么?”
他道:“我喜欢清瘦俊美的。若是扶摇的话,我不大确定。”
我算是发现了,这人不会说情话。换作我被这么问,不管内心如何想,嘴上都会“情深不渝”“始终如一”“白首同所归”。但若说他是个过于耿直的人,这也不对。离间月疏的事是他一手促成,婚前就有的芥蒂能藏到现在才说,不可谓没有城府。
如此直言不讳,要么是信重,要么是不屑。
我盯着王遗丽道:“说到月疏,既然他已在福文楼学徒,不如将身契一并给你,免得偷懒耍滑。”
他不在意地笑笑:“我抱着什么心思调开他,你还不清楚么?这样就够了。”
我:“多谢,月疏陪着我长大,我并不想形同陌路。”
他道:“少年相交是很珍贵的情谊。不过你我是夫妻,我们将有更长的情谊。”
我一愣,刚还腹诽他不会哄人,不想转眼便说出这种话。孰真孰假,竟看不分明了。
不管怎么说,这么好的气氛不可不利用。残羹撤下,我们挨着火炉继续闲聊,窗外飞雪击檐,使人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厅堂门开了,寒风吹灭几盏灯,一团更大的火光靠近了。
是提着灯笼的下人。王遗朱回来了。
他在门口卸下斗篷,来到这头时依然满身寒气。
“都说了今日回家,怎么还是先睡了?”
沿着宽袖,王侍郎冰冷的五指一直摸到我手肘,直将人冻得神清目明。
我辩解道:“没有睡。好冷,拿出去!”
王遗丽:“都窝倒在我怀里了。”
我坐起身:“没有……啊!”
袖子里多了团温热的东西,我摸出来一看,竟然是布包着的板栗。
王遗朱已粘到哥哥身上去了,含糊道:“那帮人忒磨蹭了,闲得我在班房烤栗子。嗯,大的给哥哥,小的给扶摇。”
我:“……”
王遗丽:“你呢?”
他道:“我吃烤饼。”
剥栗子的声音响起,然后王遗丽“呸”了声:“没烤熟。”
王遗朱就来扒拉我这包,“啊,也没熟。”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遗丽将两包都倒进炭盆里,匀称的棕色果实四散开来,火钳一拨,尽数埋入木灰之下。
王遗朱猫似地又贴过来,扯散我的衣襟暖手。
“年纪轻就是占便宜,连身上都暖和些。”
患痹症的某人也摸过来:“是呢。”
这两个要做什么,简直昭然若揭。我面颊发烫,解开腰带丢到一边,临了瞥了眼炭盆。
栗子……还一个没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