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戚

    鹅毛大雪有一日没一日下着,时间来到除夕。寻常人家少不得杀鸡宰豕,阖家预备除旧岁;但对于官宦世家来说,争权夺利依旧是新年的应有之义。

    廿九当晚,天子于宫中设歌舞宴会,邀内外使节、文武百官同乐;新岁伊始,则大赦天下,彰显浩荡皇恩。

    当然,不是所有官员都能受邀入宫的,谁增谁除、位尊位卑,皆有其背后考量。而今年的考量,绕不开持续了大半年的江河党之争。

    负责落实这些考量的王侍郎曰:“过年不能在家陪妻子,反倒和群老对头面面相觑,啧。”

    我这几日看他不顺眼,嘴里自然吐不出好话:“哪来的妻子?王大人是京城出了名的孤魂野鬼,与其在家独守空闺,不如到宫里蹭些人气,省得成天没个人模样。”

    “噗。”王遗丽经过,笑了声,拿了套备用衣物走了。

    官服已经熏过香,王遗朱展臂让我给他穿上,一面笑道:“凛凛崖上鹏,楚楚笼中雀。谁人不知我藏了只雀儿在闺中,何来独守一说?”

    孟浪!我才不和他掰扯,手上恨恨地系了个连环结,并且决定不告诉他。官服就这么两身,量他也没胆子撕了,到时候酒意上涌,且有得急呢。

    至于那只雀儿,又是另一桩事了。

    原来入冬过后,朝堂上的事便消停了,但也导致一帮河党门生无事可做,竟聚会分享起本年度的八卦。其中赫然包括:

    “听说了吗?年初,礼部侍郎年逾三十的姐姐嫁出去了!”

    有此作引,别的消息就顺理成章了。

    诸如“夫婿是谁?”

    ——好像是个县令,现在工部做主事。

    又如“名字?”

    ——姓姜?姜什么鸟来着。

    再有“咳咳,你们还不知道吧,自从姐姐出嫁,王侍郎都不回府了。”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那他住哪儿?”“什么?姐姐家?哈哈,他不会跟姐姐姐夫睡一张床吧!”

    秉着恶心政敌的用意,结合坊间各种离谱传闻,《日月缘》横空出世。

    在这书折子里,“王生”是一只千年狐妖。白日为雄、夜晚为雌;男女通吃、为祸一方,实乃人人得而诛之的淫|魔。

    故事的开头,王生就对某蒋姓书生一见钟情,不惜使用妖法巧取豪夺……足足巧取豪夺了四折内容,留下一句“凛凛崖上鹏,楚楚笼中雀”,完。毫无起承转合。奈何文采过于香艳,一时风靡城中勾栏瓦舍。

    那王生的原型不以为耻,反将说书先生请至府上,与姐姐姐夫同赏。演罢,笑曰:“可怜王生驽钝、蒋生愚痴,有那通天彻地之能、龙跃凤鸣之才,竟只囿于情爱。淫|者之见,莫出于淫。这戏如此出名,可见世上还是王蒋之流更多。”

    说书先生拿了赏钱,将这番话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从此,王侍郎的胸襟不必多言,其姐姐姐夫的雅量亦是为人称道。

    一场闹剧消弭无形,只是河党仍然时有诋毁,力图恶心最后一把,殊不知“王生”是真不在意。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日月缘》的作者还挺投契。

    “回来后,演第二式给我看可好?”王遗朱顶着四个连环结,犹自和颜悦色道。

    那淫|书一共四折,除楔子尾声,其余皆仿春|宫样式,每折六式共二十四式,内容低俗不堪入目。

    我撒手不干了:“休想!”

    于是他自己系好腰带,心情颇好地捏我脸:“乖。”

    绕过屏风出去了。

    王遗丽的声音遥遥传来:“阿朱喜欢第二式,我却更喜欢第十二式,扶摇可不能厚此薄彼。”

    “你们!”我心中一哽,追上去道,“这等有碍官声的物事,怎能如此戏谑?”

    王遗朱笑道:“戏谑之物,自当戏谑以待。若是认真起来,这才落了下乘。”

    狡辩!我看这厮认真得很,就连入了床帐都手不释卷,看到兴起,甚至常常以身践之。

    上述腹诽大约显在了脸上,王遗丽调停道:“行了,早上才能回来的人,就别想那档子事了。”

    王遗朱哼哼:“逗他罢了。我走了。”

    三人相携出府,送侍郎大人入宫。宫门前被勋贵马车堵得水泄不通,故而又说了会儿话,等轮到王遗朱了,我们才步行至另一条街,坐到新的车驾上。

    王遗丽道:“阿朱升迁之后,再没有一起守岁过了。我嫌家中冷清,总在这里等他散宴。”

    我拢着手炉发抖:“去年尽陪我了,今年咱们一起等?”

    他摇头:“回去吧。如此身心尽付,承担的那人并不好受。咱们往这一杵就是两倍的负担,谁能消受得了?”

    我感到匪夷所思:“家人与伴侣等候自己归来,这样不好吗?”

    他道:“初时觉得甚好,只是看他日复一日地不安与等待,不禁扪心自问:我是不是耽误了这人?竟使金玉之天质,沦落暗室长夜。”

    我闷闷地靠到王遗丽身上,说道:“他也等过你。”

    王遗丽:“是。但他恨过我、我也伤害过他,蹉跎了许多年,堪堪求个圆满。这样的事情,我不愿在你身上发生。”

    我牙酸道:“放心吧,雀儿才没恨人伤害人的胆子,受委屈了,只会躲到翅膀下哭,偏偏记性还差……”

    我不说了,再说下去,倒显得埋怨。

    王遗丽好笑道:“小小的雀儿,竟有这么多冤屈。来,和哥哥说说,哥哥为你主持公道。”

    这一主持就到了床上。唉,我就不该信这兄弟俩。

    翌日被王遗朱进府的动静闹醒,我们探头一看,只见他玉带松散、发冠歪斜,身上衣服倒是系得严实,就是沾了水渍。

    经过我时,他似有恼意:“你……罢了。”

    哈哈,醉酒之人如何扯得开连环结?我心中既乐且虚,忙不迭避出去取解酒汤。

    厨房里花儿守了一夜,正困得打哈欠,见我亲自过来还惊了下。

    盛好汤药,她瞥着后门低声道:“方才送王大人回来的车夫姓崔,不是府上的人。观其言语……疯癫狂妄,但有许多都与夫人对得上。大人可要细查?”

    我一愣,并不想这么快决定:“不是家里人,怎么到厨房来了?”

    花儿叹气:“是王宅的人,管家认识他,道让恭敬对待,如今正在屋后吃着呢。”

    我问:“可有吃酒?”

    花儿点头。

    我:“罢了,酒后狂言,如何能当真?你下值便回去歇着吧。”

    见花儿一脸欲言又止,我解释道:“女大当婚,夫人这么晚成亲,难免有些不实流言,不必理会。”

    她勉强信了。

    但果真如此吗?我心中未必没有猜测,只是管中窥豹,王氏二人的过往,现在的我能接受吗?

    心窍之未通,任凭浮生熙攘,视之皆如苦海喧沸;情思之所寄,纵使一颦一笑,入眼感同大喜大悲。

    我在庭中站了半晌,隐隐后悔系那连环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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