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霁始终没有告诉谢云销自己去赌场的原因。
动机很简单，他不过是想拿着这些钱和朋友们做点生意赚点钱，好让谢云销不用四处奔波唱堂会。
“你很缺钱？”
“很缺。”
林雨霁理直气壮回答着谢云销，他坦荡的样子让谢云销一时语塞。
“说说，你在霁云社是被饿着了还是冻着了？”
他想要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谢云销。林雨霁张了张嘴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握紧了拳头作罢。
“你要是不说，那就关禁闭。”
谢云销叫来了赵一鹤，让他看紧林雨霁。赵一鹤得令正要领着林雨霁去柴房，谁知林雨霁并不理会赵一鹤，而是独自一人赌气转头朝着柴房方向走去。
“这会儿他倒是显得轻车熟路了。”
谢云销没有接赵一鹤的话，一想到明天还要外出，他感觉有些乏了。
“人大了，管不住了。”
谢云销还记得自己接林雨霁回来的时候，林家大院长满了草，他躲在桌下逗弄着蛐蛐，老管家把谢云销领进了屋，然后把林雨霁交给了他。
那年林雨霁十四岁，谢云销也不过十九岁。
他牵着林雨霁的手离开了林府，走的时候林雨霁没有回头，他只是抬头静静看着谢云销。
“你哥哥让我照顾好你。”
不知怎的他说出了这句话，林雨霁不再看他，许久他用手背擦去眼中的泪水，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谢云销拿出手绢替林雨霁擦着眼泪，然后向他保证道：“从今往后有我的一份就有你一份。”
“我们会过得很好。”
他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谢云销没有食言。
他像是父亲，一刻不停敦促着自己。
小的时候胡同里的孩子总是追在林雨霁身后，笑他有个“小爹爹”。
他不喜欢别人这么调侃自己和谢云销的关系，为此他狠狠揍了对方一顿。
谢云销不知道林雨霁为什么和人打架，或者说他并不理解为什么林雨霁那么排斥自己是他养父这件事。
林雨霁没有告诉他原由，就像现在一样。
——“那你可以把我当做哥哥。”
——“我已经有哥哥了。”
这和身份无关。
话才说出口林雨霁就看到了谢云销脸上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
他无意提起自己哥哥，那似乎是他们之间不能说的名字，可也是唯一能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人。
恍惚间一束光照射在了脸上，林雨霁猛然醒来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他趴在柴房的铁窗上往外看，看到了正要准备出门的戏班。
“九哥！二叔！”
林雨霁眼尖看到了李九云，一个慌乱叫了对方一声“二叔”。李九云听到有人叫自己“二叔”便回过头寻找起对方的身影。他看着林雨霁从铁栏杆里伸出的手张牙舞爪乱挥一气不由得笑出声。
“小二爷你不好好关禁闭这又是演哪一出？”
“二叔你们要去哪儿？云销是不是要去唱堂会了？”
“前门段老爷家，戌时。”
“演哪一出？”
“《二进宫》。”
听到要唱《二进宫》，林雨霁来了精神，但一想到自己还在关禁闭突然又泄了气。
“前段时间王叔说柴房锁不灵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换一个。”
说完李九云露出了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这让林雨霁感激不尽。
“二叔怎么突然对我那么好？”
“心里内疚罢了。”
“你内疚什么？”
“你去赌场的事是我告诉云销的。”
林雨霁刚才还想着怎么报答李九云，结果被他一句话弄得顿口无言。
感情自己现在摊上的事都是李九云一手造成的。要不是他告密，自己已经跟着戏班的人去段老爷家帮忙了。
院里安静了下来，看样子谢云销他们已经出发了。
林雨霁不放心继续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待万无一失后他重重踹起了柴房门，一心想着离开这里好赶上听谢云销唱的《二进宫》。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喝一声用劲踢开了柴房门。果真如李九云所说柴房的锁已经锈了。
林雨霁也不怕刚才的动静惊动其他人，要知道在这霁云社，他怕的也只有谢云销一人而已。
林雨霁还记得段老爷家的位置。京城之大，却无人不知段晋的名字，听说对方祖上就是大官，割了辫子之后做起了生意。要说这段老爷对霁云社也算照顾，逢年过节家里宴请总会叫上谢云销过去，有时候高兴一赏就是几百大洋，这些钱养活戏班绰绰有余。
大家都说段老爷对谢云销好别有用心，但林雨霁悄悄听过段家的人说起过，谢家人和段老爷是旧识。
“谢家不过家道中落，放现在也是大户人家。”
“世事难料，大清不都亡了，谢家能好到哪里去？”
林雨霁好奇谢云销的过去，可也不敢问起。他总觉得对方有苦衷，而那个苦衷现在的自己还无法知晓。
到了段家，林雨霁已是满头大汗。他听着院里传来的堂鼓声便知道自己赶上了开场。他顺着梨树爬上了段家大院的高墙，不知不觉中衣襟已被汗水浸湿。林雨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俯下身趴在青瓦屋顶上，这里视野不好，但也能勉强看到台上的表演。
远远地林雨霁看到了台上穿着明黄色戏服的谢云销。这段戏他听了不下十遍，只要谢云销唱，林雨霁必听。
他看着台上的谢云销，谢云销唱戏的时候心无旁骛，他的眼里有听众，心里有角色。
《二进宫》这出戏捧红了谢云销，也成为了林雨霁和对方相识的契机。
林雨霁不爱听戏，可他的哥哥林邺华喜欢。他还记得林邺华带着自己去戏楼听戏时的场景，热闹的戏台里聚集了不少唱戏的人。
他只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感兴趣，目光追随着武生露出羡慕的神色。
林邺华把他抱坐在自己腿上，指着登台的角色一一向他说明。
林雨霁无意看到了后台几个人神色慌张，依稀间听人说：“李贵妃出事了。”
他问林邺华李贵妃是什么人，林邺华告诉他那是《二进宫》里的人物。
“他们说李贵妃出事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林雨霁的话引起了林邺华的注意，他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看去，将要登台的棠明苑似乎出了些状况，领班的看上去有些焦虑。
“恐怕要换人了。”
林邺华揉了揉自己弟弟的黑发悄声道，林雨霁并不关心谁上台，他只想看好看的戏服而已。
或许是这一插曲让林邺华格外注意棠明苑的情况，他看着新登台的“贵妃”。对方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这个年纪想要演好李贵妃并不容易，况且对方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台下的听众似乎也发现棠明苑的李贵妃换了人，不免有些议论。
音乐声起，新上台的李贵妃并没有怯场，他一开口就镇住了林邺华，或者说镇住林邺华的不是他的唱腔，而是他的眼神。
对方的表演仍可雕琢，而那双坚定有神的双眸却不可多得。林邺华情不自禁用手指敲打着节奏，一曲终了他告诉林雨霁这位贵妃能红。
有胆识。
这是林邺华给出的评价。
林雨霁不知道这位贵妃唱的如何，但自己确实被台上那位漂亮的美人所吸引了。
而今他和那位美人就住一个屋檐下，只可惜现在自己无法光明正大的和台下的人一起欣赏对方的表演。
过去他只爱看武生，现在却只听旦角。
他知道这一切的转变只是因为谢云销，他忍不住跟着对方唱了起来，期间打着拍子一不留神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唱得好！赏！”
段老爷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内传来，林雨霁眯着眼睛看到了佣人们抬上来的箱子。他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只是羡慕段老爷有着大手一挥说赏就赏的魄力。
他想象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能够坐在台下，看着谢云销唱戏，末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出“赏”字。
他并不是想要体会做有钱人的快乐，只是想让所有人知道这一刻谢云销是属于他的。
谢云销站在台上接受了段老爷的奖赏，鞠了一躬后他继续挺直了后背。这也是林邺华最欣赏对方的地方，林雨霁还记得自己哥哥说过这个李贵妃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音乐声继续响起，接下来便是李九云的舞台。林雨霁对谢云销以外的戏不感兴趣，于是悄悄从墙头爬了下去，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尘转身跑回了家。
他一边跑着一边想起刚才的唱段，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刚和谢云销回家那会儿林雨霁还不知道眼前的男人究竟是做什么的。直到他见到穿着戏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贵妃，这才明白他心心相念的神仙姐姐便是自己的“小爹爹”。
他缠着对方给自己演一段，见谢云销微微一笑林雨霁突然红了脸。
谢云销除了唱李贵妃的戏还唱杨贵妃的戏。世人更爱贵妃醉酒，可林雨霁独爱《二进宫》。
纵使她千娇百媚，名花倾国。
林雨霁还是忘不了那个抱着幼主腰杆挺得笔直的李贵妃。
就和当年站在自己面前的谢云销一样，孤立无助却不卑不亢。
他向自己伸出了手许下承诺。
这么多年来从未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