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玉

    按照盛京风俗,定好婚事的夫妻要去兴国寺系红绳,以保佑夫妻生活和顺恩爱。

    昨日定远侯府递来了帖子,此事是小辈的情趣爱好,长辈们便不乱掺和,随几两香油钱以表心意。

    前两日落的雨早已隐匿无踪,府门前的木兰重振旗鼓,梳洗一番又是光彩照人。今日天光大好,春意盎然。隔壁街道打马而过蹄声阵阵,堂前栖息的燕雀被早茶铺子吆喝吵醒,按捺不住好奇心,从巢穴里探出脑袋打量。

    纪听岸一身石青色团花暗纹锦衣,墨发高束,发尾乖巧垂在肩头。他眉眼生得像母亲,垂眼看人时眼波流转动人。只可惜性子跳脱,白瞎了一张好脸。

    他双手环胸依靠在马车旁,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裴无倾才刚刚下葬,纪闻岫今日便一身素衣,妆容寡净,迈过门槛见他一副等烦了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唤道:“二哥。”

    “哎呦你可算来了。”纪听岸个子高,两步迈到妹妹身前,自然而然搀扶住她胳膊,引着她走下台阶,“哥在这等半天了,等等从寺里回来,咱顺路去摘香楼吃一顿。”

    被接替了活的侍女收回手,见怪不怪跟在兄妹二人身后。

    “听说李逢玉被罢官了,现在该是收拾细软正准备还乡。”他掀开门帘,扶她走上马车,“你今日香味倒别致。”

    纪闻岫只神秘一笑:“新换了香膏。”

    纪听岸跟着钻进去闹她:“什么好东西?给我也用用。”

    马车平平稳稳,一路行上山,连绵青山起伏不断,轻纱似的薄雾搭在上面,景色清爽怡人。

    她们比定远侯府早到一些,前几日天气一般山路泥泞,今日兴国寺只寥寥几人,显得有些冷清。因着一番车马劳顿,寺里住持带几人去偏院歇息休整片刻。

    男女分院,纪闻岫带着侍女扶青推开小院门,四四方方的天像刻印沉入人间,这里空间虽不大,倒也称得上干净雅致。

    两人进屋后坐着喝了口茶歇脚,扶青闲不住,坐了没一会就给自己找活干,纪闻岫只淡淡饮茶,由着她来。

    这厢室内东西还没收拾完,屋外有人扣响了门,一高额阔鼻的侍女站在门外,她一身行头干净利落,宽肩窄腰,神色坚毅。侍女亮出手中的玉牌,冷声道:“纪三小姐,长公主想见你。”

    扶青闻言,皱着眉挡在纪闻岫身前。纪闻岫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接过玉牌打量了一番,这玉温润剔透,背面雕刻着一条盘旋的蛇,侧着头眼眸发冷,似是盯紧眼前的猎物,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撕咬一番。

    手指摩挲着角落的“瑜”字,纪闻岫垂眸思考片刻,将玉牌递了回去:“带路吧。”

    扶青跟着自家小姐,刚迈出一步,便被冷冷剑光拦住。

    “只有她能去。”那侍女持剑的手稳得出奇,眼睛直勾勾盯着扶青。

    纪闻岫挑了挑眉,仔细打量了侍女两眼,长公主手下的人,何霄算一个,这位算一个,眼神一致的阴冷,像呲出獠牙的毒蛇。

    “我自己去就好。”纪闻岫转头给了扶青一个眼神,“把东西收拾好等我回来。”

    扶青不服气地瞪了高个侍女一眼,那人权当没看到,冷着脸将剑收回鞘中。她微微侧身,冲纪闻岫点了点头,自顾自走在前面带路。

    走出后院,沿着寺庙后面的竹林一路走,最终停在一间竹屋前。这里竹子生得郁郁葱葱,阳光被竹叶挤得稀碎,落雨一般打在地面。

    侍女停在门口,尽职尽责完成任务:“您进去后等待就好,一刻钟后我会开门接您出来。”

    纪闻岫闻言,起了逗弄她的心思,话里带着点笑意:“要是现在我扭头就跑呢?”

    “我的剑更快。”她生了一双下三白,无需过多的表情,只是静静对视,在眼底涤荡多年的血腥气息便翻涌上来,看得人遍体生寒。

    纪闻岫不置可否,只伸手推开了门,这门似乎年久失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竹屋竟没凿窗,只能通过墙壁间缝隙透过的光勉强视物。许是久未通风的原因,屋内味道有些说不上的难闻。

    她皱了皱眉,小心翼翼摸索走到桌前,桌上的煤灯似乎是新的,点燃后火焰跃动几下,慢慢稳定下来。突如其来的火光把眼瞳映亮,纪闻岫下意识闭了闭眼,再试探着睁开眼适应光线。

    而后眼眸不可控地睁大,整个人僵在原地。

    桌前是星星点点的血迹,一直蔓延到前方的墙角。顺着血液一路向上,一具艰难辨认出人形的尸身挂在墙上,弯钩粗暴地贯穿咽喉,悬吊起整具躯体。

    思绪一时纷杂万分,她勉强定了定神,举起提灯走近了些。

    他的肌肤上几乎不剩一块好肉,有些地方深可见骨,深色的痂像蛆虫附在黑洞一般的伤口边缘,有些地方被剖出白花花的脂肪,像肉铺上等待按斤称卖的猪羊肉。右臂似乎被截取下一块炼了油,凑近时还能闻到皮肉被煎出油脂的焦香味。

    她一手捂住嘴,努力遏制要吐的欲望。另一只手抬高,让煤灯贴近他的面庞。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的脸干干净净一点脏污伤痕都没有。虽然死不瞑目表情可怖,但面容格外好认。

    李逢玉。

    那点见到尸身的反胃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从尾椎骨一路蔓延至脖颈的恐惧。她只觉得浑身犯冷,不可控的酥麻感在头皮炸开。

    那股难闻的味道此刻终于彻底发酵开来,灰尘,血液,油脂,尸.体的气味此刻全部混杂在一起,霸道的,不可控的,在她的脑海中盘旋排列成有关死亡的字句。

    越是恐惧紧张,纪闻岫此刻反而越是清醒。她盯着李逢玉脖间似乎是用热铁烙上的青蛇图案,和玉牌上的纹样如出一辙。李逢玉是长公主想给她看的,但或许并不是只有长公主。

    李逢玉今日清晨才刚传出消息从大理寺诏狱离开,直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赵瑜再有手段,也不能在一个时辰内把人折磨成这样,更别提山高路远,还要把人从盛京运过来。

    纪闻岫回头确认,血迹是从门口就开始蔓延。至于来的路上为何没有,大概是被清理过了。李逢玉不是在这间房内死的,是死后被拖到了这里。

    在走出大理寺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几息之间,她几乎已经确认,人是上头那位杀的,而赵瑜的所作所为或许也是经过他的默许。

    为什么。

    恐吓,威胁,诏安,下马威,警告她不要趟这趟浑水,还是告诉她,回头路就是断头路。

    权力之争是暴力的,血腥的,死人是正常的。她这么告诉自己,但还是不可控地,盯着李逢玉已经灰暗的眼睛。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圆,或许是不甘心就此死去,或许是被疼痛折磨疯了神智。

    “你害死了我。”他死死盯着纪闻岫,声音像被刀锋削过,“我本罪不至死,是你的谋划害死了我。为大义也好为私欲也罢,你要做官,你要往上爬,于是你背上了一条人命。”

    灯油燃尽了,火忽闪两下后最终灭了下去,室内静谧无声。

    估摸着一刻钟后,侍女叩了叩门,门从里面被拉开。

    纪闻岫从室内出来,被光晃了下眼。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血液似乎终于开始重新流动,冰冷的指尖开始回暖。

    “你们长公主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她活动了下脖子,对侍女道。

    “长公主说,纪三小姐这么聪明,什么都会猜到的。”侍女一板一眼回答。

    纪闻岫闻言轻笑一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归鹤。”

    “好名字。”似是真心似是随意夸赞一句,纪闻岫率先迈步走在前面,“先走一步,我的侍女要等急了。”

    扶青年纪不大,藏不住心思。此时按纪闻岫吩咐,收拾完东西正焦急等待院门口。见她远远走来,这才放松下来,红着眼眶迎上来。

    “小姐,她有没有为难你。”扶青哽咽着开口,拉着纪闻岫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纪闻岫无奈地任由她摆弄:“邀我去喝了杯茶而已,能做什么?”

    “这谁能知道。”扶青吸吸鼻子,勉强放下心来,“长公主和她的侍女都好凶,一看就没安好心!”

    “孩子话。”纪闻岫展眉一笑,捏捏她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这种话在外面不许乱说。”

    扶青点点头,整理好情绪,扶着纪闻岫往主院走:“刚刚二公子派人来传话了,说谢世子他们已经到了,小姐准备好随时可以过去。”

    待二人赶到时,谢既白正拿着两条红绳,低头仔细端详着。他身旁站了个慈眉目善的僧人,在笑意盈盈地说些什么。

    纪闻岫正举棋不定要不要现在过去时,对方已经抬头望了过来,他眉眼生得极好,眼角微微上挑本极具少年意气,但他恰好天生一双水湾眉,温和的眉型中和了攻击性,给他一双含情目。

    此时隔着春光遥遥一望,很难不为美貌赞叹。

    虽然婚约之事不由己只能接受,但丈夫长得好总归是赏心悦目,心情舒畅,平日天天看着也容易下饭。

    谢既白招了招手,她提起裙摆靠近,昨日特意熏的香随着距离拉近一点点入侵谢既白的领地,像柔软的,乖巧的小猫探头探脑。

    谢既白如此想着,嘴角扬起一点笑意。

    “你今日的香味很好闻。”他诚心夸赞道,话落意识到略有些唐突,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而纪闻岫听他这么说,以为刚刚在竹屋里沾染了些什么气味,心脏漏跳一声,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炸毛了,好可爱。

    误以为纪闻岫是害羞紧张。熟悉的热度攀上耳垂,谢既白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将红绳递给她转移话题:“来挂红绳吧。”

    ......还好这人心大。

    纪闻岫放松下来,轻轻呼出口气,捏着红绳和他一起寻合适的枝杈。兴国寺的姻缘树长得茂盛,大大小小的枝干上都系满了各种红绳红线。

    “新婚夫妇都喜欢来这讨彩头。”僧人笑着介绍,“只要心诚,系上这红绳,夫妻必然琴瑟和鸣,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呢。”

    两人寻了个高度合适的粗壮分支,一边听着吉祥话一边慢条斯理将两条绳系在一起。为了迁就纪闻岫的身高,谢既白只得站在她身后,看她脑袋几乎算是靠在自己胸膛,白净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

    她今日妆容比前几日素淡了些许,眼底还泛着淡淡的乌青。谢既白借机仔细观察着,她虽然打扮的素净,身上病气不减,却一点不显软弱,反而带着点韧劲。

    是因为眼睛吗,漂亮的,清透的,明珠一样的眼睛。

    他收回目光,故作平静地将绳穿过结口,想的却是,心跳慢点再慢点,不要被她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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