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郁小笛说了谎。

    他从小并不是陆勉的影迷，甚至他打一开始还很讨厌陆勉。

    陆勉是童星出道，十岁就拍了他的第一部作品，在名为《浪花淘尽英雄》的长篇电视剧里，演一个从贫困乡村来到繁华大都市扎根奋斗的孤儿。

    这部由十岁陆勉主演的电视剧，一经播出，就火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创下的收视记录至今未被打破。

    郁小笛十一岁时，《浪花淘尽英雄》为了庆祝开播十周年开始了重播，再度引发一轮轰动。

    那会儿，郁小笛一窜到街上，满大街放的都是电视剧的主题曲，一回到家里，就见着姥姥被电视里演技了得的小陆勉骗得心疼抹眼泪。

    所以十一岁的郁小笛非常讨厌陆勉。

    但只过了一年，当陆勉主演的第一部电影上映后，十二岁的郁小笛，就爱上了陆勉。

    陆勉因《浪花淘尽英雄》被大众熟知、一夜爆红，之后再没有新作品面世。

    有不少媒体拿着“童星魔咒”的论调来唱衰陆勉，认为他提前享受星光，也自然会早早陨落。

    然而，当二十二岁的陆勉带着他主演的新电影《远大前程》，一部所有惊险激烈的打斗戏都没用替身，而是由他本人完成的警匪题材电影，回到大众视线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唱衰的声音。

    陆勉在《远大前程》里饰演李东，一名决心为他被黑.帮杀害的父母复仇，考上警校后又自愿成为卧底的青年。

    《远大前程》让陆勉在电影票房史上也创下最高记录，五年后，该记录又由陆勉本人打破。

    不仅如此，《远大前程》还让陆勉在年底横扫各大颁奖典礼，为他赢得最年轻影帝奖杯。

    有评论家唱着反调，觉得陆勉名过其实，认为陆勉的成名不过是电影圈为了延缓黄金时代的谢幕，开启了一场集体托举的造星狂欢。

    可来年，陆勉凭借一部小成本的独立电影，摘得国际影帝的桂冠。

    二十七岁的陆勉在六个月内增重四十斤，又减重六十斤，他那一部电影的角色是一名血癌病人。

    这部作品让陆勉二封影帝，并且他将获得的高昂片酬和票房分成全部捐出，用于支持血癌的治疗研究。

    当三十三岁的陆勉三封影帝，再没有人会对陆勉产生质疑，他已然步入神坛，成为影史上活着的传奇。

    而《远大前程》作为郁小笛最喜欢的一部陆勉的作品，他始终记得第一次观看时给他带来的震撼。

    有一个郁小笛几乎能倒背如流的长镜头——

    已经接受卧底任务的陆勉注视着仪容镜里的自己，他缓缓摘下肩章、胸徽，脱下训练服，换回他来警校报道时穿着的，已经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

    他穿过走廊、操场，迈出警校的大门，他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坐上了正好抵达的大巴。

    下了大巴，他在小镇的站台旁抽起了劣质的烟，那张英气勃发的俊美脸庞此刻写满了阴鸷，他修长挺拔的身姿变得佝偻，呼啸而过的汽车尾气将他整个人蒙上一层阴影。

    陆勉随手将烟头一扔，特写了一个他的眼神，他走向了那条聚集着黑.帮混混的小巷。

    那时，年仅十二岁的郁小笛还看不懂陆勉这一个眼神意味着什么——这包含为双亲复仇的恨、理想主义的杀身成仁，还有一个少年英雄斩断退路的坚硬和悲壮。

    可即便郁小笛看不懂，也不妨碍他为陆勉的李东揪紧了心，更是在李东接下来与一群小混混的混战中，声嘶力竭、热泪盈眶地为李东大喊加油。

    不过郁小笛当时只在影院里嗷了一嗓子，因为他姥姥早有准备，郁小笛一张口，姥姥就掏出瓶汽水把他的嘴给堵住。

    十二岁的郁小笛喜欢陆勉，是因为他想要成为和李东一样的大英雄，匡扶正义、惩凶除恶，身手还老好了，轻轻松松一打六。

    十八岁的郁小笛喜欢陆勉，是因为他已经踏上了演员的道路，更能体会到陆勉出神入化的演技是何等可怕的自律和天赋。

    他梦想着未来能和陆勉演一次对手戏。

    二十六岁的郁小笛依旧喜欢陆勉，而且，他要和陆勉演对手戏的梦想真的实现了。

    “我说……犇哥，你是懂弟弟的，对不？”郁小笛捧着盒饭，愁得是一口都吃不下。

    严犇倒是在对面吃得香，想着真不愧是牧屿山的组，伙食就是好，红酒炖羊排居然都管够。

    牧屿山现在还呆在文保单位的办公室，赶不回来跟郁小笛吃约好的晚餐了，刚牧屿山的助理还特意过来道歉。

    到了下午，外头突然下起暴雨，加上郁小笛被之前一开门就撞见影帝那事儿吓得有点心理阴影，不爱出门了，于是严犇就跑到剧组餐厅打包晚餐回了房间。

    “哥懂你。”严犇啃一口羊排，嚼嚼嚼，“你一想到明天就要跟你的心中偶像演对手戏了，你高兴！”

    郁小笛放下盒饭，叹一口气：“犇哥，其实我没多大出息，我想跟陆老师演戏，但我就想演他小弟。”

    “哦，是吗？”严犇一看就没听郁小笛说的话，他羊排吃顶了，开始到处找水喝。

    郁小笛拿起一瓶矿泉水，顺手拧开瓶盖，递给严犇，接着说：

    “犇哥，就是那种……只要陆老师一声令下，我立刻为他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要不就是我和陆老师针锋相对，但很快我就为陆老师的王霸之气所倾倒，倒戈相向、生死相随——我想演的小弟，就是这样的。”

    这话给严犇听得一脸抽象，他硬生生把那句“你好爱他哦”给咽了下去，打着哈哈：“那不整挺好，剧本我也看了，你这部戏演的不就是陆老师他弟嘛！”

    “那根本不一样！”郁小笛沉痛地看着严犇，几乎是呐喊着，“我说的那些小弟，只用为陆老师死就可以了！可是明天要演的小弟，我不光要跟陆老师亲嘴儿，我还要跟他上床啊！”

    牧屿山要拍的这部电影，简单概括起来，就是陆勉饰演的一位家世、学历样样顶尖的天之骄子，爱上了他继母和前夫所生，由郁小笛饰演的爱慕虚荣、轻浮浪荡的继弟的故事。

    而且电影的尺度很大，郁小笛读完剧本，发现不光吻戏数量多，就连床戏都超过了十场。

    这部戏被分级审查后，估摸着不存在院线上映的可能。

    牧屿山当面跟郁小笛聊的也很直接，他说他等了三年才等来了郁小笛，还当个不孝子求着他妈，三番五次地登门他叔母家，才抱上了他堂哥陆勉的大腿——所以这一部戏，他决计要对着两人拍个够本。

    “做戏先做人，学艺要讲德。”郁小笛苦恼地将双手插.入发间，嘴里念咒似的嘟囔，“既然我已经答应接下这部戏了，肯定要演好，不然得糟蹋多少人心血。可那么多床戏，我万一跟陆老师产生不了化学反应……”

    郁小笛从大一上第一节表演课，就被他的班主任指出过一个毛病——郁小笛是个彻头彻尾的表现派，他缺乏体验派的想象力。

    好比郁小笛在算命的瞎子老头旁蹲一个暑假，他靠着观察和模仿就能把老头演得惟妙惟肖。

    可这世上的老头这么多，郁小笛不可能去观察模仿每一个老头，他作为演员，更不可能只演老头一种角色。

    而郁小笛一个好学生，自然会乖乖听老师的话。

    但郁小笛许是天生没开这一窍，他所有的想象都太依靠于他的亲身经历，缺乏艺术加工的提升。

    就像跟周司安在一起之前，郁小笛从没谈过恋爱，更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所以他演暗恋，哪怕表演的技巧能得一个优秀，但他始终少了一分能抵达观众内心最深的触碰。

    还有件郁小笛没好意思同严犇提的事儿。

    之前面试的时候，牧屿山跟他单独聊的那会儿说，他的角色是个花花公子，问他经验如何，能否接受。

    说实话，这也不能怪郁小笛，那谁面试的时候不努努力包装一下自己啊。

    就比如人面试官问你会开车么，就不能光秃秃地说只会骑自行车，高低给自己整个拖拉机维修工的身份，反正又没有拖拉机真要修，先把工作骗来再说。

    郁小笛心里估摸着牧屿山应当也变不出拖拉机，所以他张口就来，说自个儿XP小众，以前私底下玩得老厉害了，只不过现在修身养性了。

    惹得牧屿山侧目三秒，完了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道，牛X！

    但实际上，郁小笛的经验挺磕碜的。

    跟周司安在一起的时候，郁小笛死活接受不了在下边，坚持自己是个纯1。

    僵持了大半年，周司安勉为其难地让郁小笛试了一回，完了两人差点没分手，因为郁小笛技术实在太烂。

    郁小笛感觉自己试了那一次就试出阴影了，后边周司安再让他来，他又那个起不来了。

    为此，周司安没少在两人吵架的时候拿这说事儿，骂郁小笛要么就是个骗GAY感情的渣男，要么就是他性.功能障碍。

    后来郁小笛自己先是去医院，又各种看片儿测试了下，他觉得他没有骗，也没有障碍，他应当只是个阈值比较高，XP比较奇怪，所以才显得冷淡的GAY。

    总之，确实如郁小笛所想的，牧屿山虽然没有拖拉机，但牧屿山把王牌坦.克给整出来了。

    郁小笛在知道跟他演对手戏的人是陆勉后，再想到他在牧屿山面前夸下的海口，心里就打怵。

    可听完郁小笛的苦恼，严犇一脸“就这？你们天才的世界我不懂”的无语。

    毕竟严犇是看过郁小笛作为主演的毕业大戏的，那表演，毫不夸张地说，台上郁小笛称第二，那真是没人够得上第一。

    严犇苦口婆心：“笛，我觉着你现在这状态像犯了那啥‘开机综合症’，说不定你演个几场，你就能对陆老师起反应，呃，起心思……不是，那个词儿叫啥来着，对，你俩有化学反应！”

    郁小笛叹了口气：“……没事了，这儿还有个羊排，犇哥，你赶紧吃了吧。”

    无论郁小笛有多忧心忡忡，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而每个导演执导的风格不同。

    像郁小笛以前跟的组，尤其是拍文艺片的话，一些导演不会在一开始就安排太重的戏份，会给演员足够的时间来熟悉彼此，找到感觉。

    但牧屿山不同。

    用他的话说，一部电影最少要拍上半年，拍着拍着大家都熟了，不赶紧开工，还浪费那个时间干嘛，房租水电不要钱啊。

    所以第二天上午，牧屿山将大伙聚在一起，彼此介绍认识后，开了个简单的围读会。

    下午吉时一到，等低调的开机仪式举办完成，天刚擦黑，郁小笛和陆勉的第一场戏，就正式开拍了。

    郁小笛做完化妆造型慢了一步，等他赶到，陆勉已经站在监视器旁，听牧屿山讲戏了。

    牧屿山是背对郁小笛的，所以在他走近时，陆勉先看见了他。

    按照之前为角色定好的装造，陆勉戴了一副金丝框眼镜，他从眼镜后抬眼，微微笑了笑，对郁小笛道：“来了？”

    郁小笛忽然发现，此刻的陆勉已经跟昨天完全不一样了。

    昨天的陆勉瞧着温柔，却总有种道不明，也靠不近的疏离。

    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陆勉，他的神色、语调都是冷淡的，但唯独看向他的眼神，哪怕只是轻轻一瞥，都让他感受到了某种隐晦地，却令他瑟缩的占有欲。

    郁小笛恍惚了下才反应过来，这该是陆勉扮演的白津铭对他的继弟产生的感情。

    牧屿山跟陆勉说完了，又转向郁小笛：“小笛，一会儿咱就直接上了，没问题吧？”

    郁小笛一拿到通告表，看见第一场就排的是他和陆勉的吻戏加床戏后，晚餐都不敢挑有味儿的吃。

    “……刚漱口水我都用了大半瓶，我肯定没问题。”完了，郁小笛一紧张，又把心里想的给秃噜出来了。

    牧屿山乐了，他瞧出郁小笛的紧张，跟着打趣：“哟——勉哥，看看咱小笛对你多好。”

    陆勉也笑了，对郁小笛道：“谢谢小笛这么照顾我。”

    郁小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明明陆勉开口时，一开始是看着他的眼睛，可话一说完，他就觉得陆勉的目光轻轻缓缓地向下移动了些许。

    郁小笛一阵紧张，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