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队，这是昨天晚上九点半接到报警后做的笔录和痕检报告。”程无忧将文件递给坐在后座的殷昭，“奇怪的是案发现场没有发现脚印，车辙倒是有，死者是直接被吉普车压断喉咙的。”
“车主没死，问话了吗？”殷昭边翻报告边问。她今年三十五岁，是刑侦大队里唯一的女队长，这起案件涉及女学生被骚扰，上面便派了她接手。
“没呢，还在局里关着。昨儿阿空带着人前脚刚到现场，那男生妈妈后脚就到了，肇事者刚从河里爬上来不久，人还魂不守舍呢，就被扯着衣领讨命了。”
程无忧说罢指了指一旁开车的程空愁，恨铁不成钢道：“阿空说自己拦了人，我一问王哥，原来是在那当人墙呢，一动不动的。后面的肇事者都吓昏过去了才把阿姨扯开。”
“说真的，那叔都五十一岁了，水性还挺好，说是刹车失灵窜下河塘，压根就没发现河边路上有人，掉下水后自己打开车门硬是游上来了。”
程空愁把着方向盘，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断她：“姐……”
程无忧哼道：“果然网上大爷冬泳的视频还是有现实依据的。”
殷昭翻着后面笔录，问：“那池塘你们查了吗？报告上说肇事者是一个土老板，填塘修路的工程村里都让他包。”
程无忧叹了口气：“在查了，但清塘没那么快，而且殷队你知道的，牵扯大爷大妈的案子就容易扯皮，今早上我和阿空带人去时，上了年纪的塘主差点把我们赶出来。”
殷昭合上报告，说：“这几天天热，年纪大的容易晕过去，你们礼貌些。”
程无忧应了一声，负责开车的程空愁将车停在路边，念报告般倒了一堆话：“朝春苑到了，校方说死者的班主任在这租了间房。”
“而且我查了学校档案记录，华高茂生前有被记过一次留校察看处分。”
殷昭皱眉，推开车门问道：“校园暴力？”
程空愁摇头：“不是，是涉及盗窃和毁坏公物，当时被偷麦子的老人直接告到了学校去。而那件毁坏的公物……”
程无忧受不了弟弟慢吞吞说话的样子，抢答道：“被毁坏的公物就是划水大叔厂里的大门。”她比了个丢东西的动作，讽刺道：“这孩子是个逍遥法外的天才，过年摔炮炸人大门，现在好了，炮仗打了火直接冲河里灭了，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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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岁安是镇海中学高三8班的班主任，两个月前的班主任。
三年学生带下来，她如今才二十五岁，就已经憔悴成让家长放心的模样了。
村镇里头藏不住事，华家村出事的消息在街坊邻居间甚至传得比警方公布还快。
华高茂，她带的第一届学生之一。
从昨天开始就有不少人来微信好奇打听，孟岁安都一口一个“不清楚”“不知道”给打发回去了。
她望着头顶积满了灰的吊扇，极其缓慢地眨着眼睛：要开空调么，电费一天十五块，她下个月就要去市里工作了，到时候租房通勤都是钱，还是省下来吧。
孟岁安起身，去门口转动吊扇开关。灰下雪般扑扑往下，日光透过发霉的窗帘照进来像是舞台灯。
孟岁安苦笑一下，自己这时候居然还能产生朦胧美好的幻想，她早就不是当初兴致冲冲要当语文老师，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就能让孩子走上正途的年纪了。
手机响了，前校领导发来的语音——小孟啊，公安局那边要找你做个笔录，你虽然已经离校了，但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人。
孟岁安胃里泛出一阵恶心，按下关机键，吹了会儿风后才打开手机回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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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咖啡吞噬着方糖，孟岁安有些尴尬地坐在椅子上，她原本想给来访的警官泡柠檬茶的，结果随手一抓包装条又冲成了咖啡。
“我喝咖啡，是我们打扰了。”殷昭托起杯子，浅浅啜了一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不挑，什么都行。”程无忧也跟着喝了一大口，“孟老师你别紧张，我们就是来了解下死者生前在学校里的情况。”
孟岁安挽了下头发道：“华高茂么，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没有多余椅子，程空愁便把座位让给了三位女士，站着问道：“孟老师，死者和报警的女生是情侣关系吗？”
“呃……华高茂和三班的许晓萱有时候确实男女生交往过密，这个问题我和三班的班主任也私下教育很多次了。”孟岁安叹气，“但警官你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都不怎么听劝，学校里是没出过事，私下他们有没有再交际我就不知道了。华高茂他妈妈可能比我更清楚些。”
殷昭在随身携带的册子上打了个勾。程无忧趁孟老师低头时给弟弟使了个眼色，程空愁接着问：“你们八班的冯怡和华高茂关系怎么样？昨天报警时，她也收到了恐吓短信，疑似有人跟踪她们几个，这件事你知道吗？”
“冯怡？冯怡是个挺活泼开朗的女生，在同学间也很会交际，不像是会和人结梁子的呀。”
殷昭推了一下自己的细框眼镜，问：“华高茂留下察看的处分，真的只是毁坏公物吗？三个女生都是独自回家，警惕心应该不会太差。”
“能跟踪她们不被发现的，如果不是跟踪惯犯，就只剩下熟人的可能了。”
“华高茂放学和谁一起走的？”
孟岁安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了蜷，沉默了一下说：“从前是和许晓萱，但他妈妈来校门口把许晓萱骂了一顿后，许晓萱就不和他一块走了。”
“后来呢？”
“后来……冯怡和他一块回去过，但冯怡家在东边，走个五分钟就分开了，没见华高茂送人回去过。”
孟岁安回忆着补充道：“倒是许晓萱的妹妹许晓蔓因为成绩不好老被留堂，她姐姐不愿等她，华高茂有时候会送她回去。”
忙着记笔录的程空愁抬起头：“华高茂和许晓蔓走得很近？”
孟岁安抬头：“倒也没有很近，许晓萱是她姐姐，如果她知道姐姐和华高茂的关系，应该是会接受华高茂送她回家的吧。”
“镇海中学有初中和高中两个分部。”说着孟岁安就垂下眼，“有些资历的老师都去带尖子班了，剩下的班都是让年轻老师来带。我教高中两个班语文的同时还要负责初中三个班的道德与法治课，周五一般留到六点才走，有一回是看见过华高茂送许晓蔓回去。”
“你没制止吗？”程无忧疑惑，“华高茂是个有暴力倾向的高中生，许晓蔓一个刚上初中的女孩子如果出什么意外，怎么反抗？”
“你是老师。”
孟岁安沉默了，很轻地笑了一声，道：“许晓蔓不是我的学生，我没有义务对她负责。至于华高茂，警官小姐，高三八班换过三个班主任，我不是第一个，以后也不会再当老师了。”
程无忧结舌，她在向校方询问孟岁安联系方式时确实被告知过，孟岁安已经辞去了教师工作。
但孟岁安辞去老师是在高考结束那天，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又是个男声，警方便没有把她划到嫌疑人里。
殷昭合上本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程无忧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
“孟老师，辛苦了。”殷昭起身离开。
孟岁安有些意外。
殷昭带着程家姐弟走到门口时被孟岁安喊住了。
“警官，这次死了人，你们会查到底吗？”
殷昭回过身，不解地看向她：“为什么不查到底？”
她来时翻过档案，镇海中学这三年来没有报案记录，其中是有什么隐情吗？
孟岁安深吸一口气，时间在这一刻沉寂下来，又缓又慢。
门口三人却没有任何不耐烦，就在那等着孟岁安。
孟岁安攥紧掌心，道：“我下个月就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们要是想了解华高茂，可以去华家村菜市场门口的小吃摊问问。”
“胡老爷子有个孙女叫胡蝶，以前在三班读书，三班算上我一共换了三次班主任。”
嘟——
殷昭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打了个抱歉的手势，按下接听键。
负责追踪的王哥在电话另一头急切道：“殷队，肇事者醒了，讯问时他说刹车不是第一次失灵，之前也被人恶意拆卸过，是厂里的保安干的，说是仇富，后来这老板就把人辞退了。”
“保安人呢？”殷昭问。
“保安没了工作后就回隔壁省了，那是他老家、我打了电话，事发当晚保安在喝侄女的满月酒。”
殷昭看了孟岁安一眼，对着电话那头问道：“保安不是本地人，那他不在厂里值班时住哪？”
王哥思索了一下：“对方好像说过，住在一个姓胡的老爷子那，老爷子带着有病的孙女住两层屋，身下的一间水泥矮房便宜租给了他。”
殷昭淡淡道：“好的知道了，我带人去一趟，你接着问肇事者当晚情况吧。”
她放下手机，又对孟岁安道：“孟老师，你知道学校里有谁和胡蝶走得近吗？”
孟岁安摇摇头：“胡蝶是高一休学的，我带八班时她已经不在学校了，但从前我在初中部的时候听许晓蔓说，她姐姐因为胡蝶和华高茂吵了一架，三班的欧霏去班主任那举报，赶到厕所时刚好在女厕所堵住出来的华高茂。”
“华高茂与许晓萱男女生交往过密的警告也是那一次被通报批评的。”
殷昭沉吟一下，抬头向孟岁安道谢：“好的，我知道了，麻烦你了孟老师。”
转而她又向记笔记的程家姐弟说：“你们先下去发车吧，天怪热的，先把车里空调开了。”
孟岁安看着她将人安排走，站在原地问：“您是想单独问我些什么吗？”
殷昭摇头，说：“我只是想以个人很浅薄的见识安慰你，孟老师，你还是能做一个好老师的，如果你想的话，换个地方继续做老师也可以。”
孟岁安愣在原地，吱呀响的风扇像是不断转圈的时钟，殷昭没再多说什么，随着门关上，孟岁安听见了她在镇海中学教师生涯结束的钟声。
当然，这是阶段性的结束。
她打开手机微信，望着领导那一栏窗口，按下了录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