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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不昭彰

    “男人?”

    绷带女鬼的身子也缓缓转了过来,抬起纤长细手抚在脸颊的绷带上,尖锐的指甲倏然猛戳进烂肉中,狠戾阴毒如暴虐的潮浪涌上眉眸,卒尔癫狂。

    “该死啊啊啊!!!!都得死!!”

    几乎是怒嚣出嗓的一瞬,女鬼点地借力突进而来,直接将其崩裂了数条缝沟,一张血盆狞厉的巨口,掺着暗红的哈喇子,如恶臭的蛆虫向外蠕动。

    “?!”

    云墨溺于窒息渊水之中,根本来不及反应去躲避,转手便在手心窜起如肆掠毒蛇般的燎火,撞向冲来的鬼脸。

    嘶嘶。

    “哈啊啊啊!”

    女鬼脸上的绷带被烧毁了一片,朝后连连倒去,如丧考妣地哀嚎起。

    风来,化作灰烬。

    甚至连烂肉都转而焦黑到令人发麻……寸寸苍骨错落于皮肤外缘,看得人打起寒颤。

    云墨浑身一怔,他没想到自己完全没有控制住灵力,居然失了控……

    “哈哈哈哈!!!”女鬼跪在地上,性情瞬间崩塌,一百八十度转变成极度的亢奋、激越,眸中的流光骤然落得犀利,“你是修士!!好,好!你是修士!!!”

    “你能渡我女儿!求你,渡我女儿!!”

    “什……等等!!”

    “草!”

    白驹过隙,云墨甚至没来得及蹙压下眉。

    刺眼的白光从女鬼心口喷涌而出,与此同时云墨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硬深深拖出身体……四肢开始萎缩无力,魂识变得模糊空虚,五脏六腑仿佛都正在被疯狂挖掠。

    这是妖邪具损魂气的自杀式融情术,几乎是以魂飞魄散作为巨大代价进行的招式……

    而这种招式可以将修为不至高深或者不及反应的修士魂魄生生拔出躯体,与妖邪的魂气杂糅融合,同时受到其妖邪痛苦破碎的诅咒,从而体验共情一遍它生前最绝望撕裂的各个时刻。

    简称融魂术。

    若是被卷入的修士魂识意志薄弱,便会在共情的痛苦中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至于妖祟一般动用此术有两种情况。

    一,被逼到死无路可走,将锁定者的魂魄代入第一视角加倍感受魄气撕裂的巨痛,与修为不到家的仙士同归于尽。

    二,使锁定者处于第三视角,将自己深刻到无法忘怀的遭遇重现在修士眼前,希望对方可以以此去了结它的执念。

    云墨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女鬼居然交手一招就直接开了融魂术,以至于并没有全身运起灵力防身抵御。

    于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抽了魂。

    “……”

    随着魂魄的交融,云墨周围的景象逐渐开始泛白,最后到苍茫一片,虚空无尽。

    “求你……”

    一语落定,皆作尘埃。

    白光蔓延曝照,刺得云墨压根儿睁不开眼。待到四周暗沉下来,画面却是猝然一转。

    红灯笼高悬,四面粉墙黛瓦,飘飘漫漫的白雪从云层坠落,凛寒的护城河穿行于巷间,如同木叶的连绵脉络,贯以城镇一丝生机。

    是他今天刚到的地方。

    不过有些许变化,想必大概是进入了那女鬼的执念中了。

    接下来,便将是重现她执念的前因后果。

    云墨正处在一座凸起的拱桥上,桥面石块白皙透亮,一望皆是茫茫,莫名让人胸口感到有些闷得窒息,沧挛无力又呼吸不畅。

    是雪,单调无味。

    桥上街道边偶尔也有人过来过往,只是那些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只有桥对面蹲靠的母女有着明显特征的脸部。

    “柔儿?你冷嘛?”那张慈爱柔美的脸上洋溢出与漫天飞雪无关的暖心笑容。

    “不……不冷的,娘,你的手才冰!我帮你暖暖。”

    这位被叫作柔儿的女孩大概只有八岁大,双手抱着膝盖,抬起红彤彤的小脸,眸光流转,显得无比天真单纯。

    “我名为素情。”那女鬼略显憔悴的声线传来,与这位母亲柔和的嗓音有八分相似,只是对比之下她苍老无力了许多。

    “那是我的女儿素柔……她,这天死了。”

    女儿死了?难道是因此悲痛自杀,然后报仇?

    云墨皱了皱眉,隔着不到十米距离揣摩着事情发展。

    这时候远处的屋檐边隐出一个黑色长袍的男人,身材高挑,在众多无脸群众中显得格外突兀。

    另一个像是有脸的人。

    “难道说,是这人干的?”云墨伸手拂上后脑勺,眯起眼睛面色疑惑,“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待那人缓缓走近,可以见得他剑眉下一双深幽透亮的眸子,一上一下的薄唇更增添了几分清冷,柔顺的乌发高高束起,点缀出少年鲜衣怒马的青春。

    这哪是眼熟?分明就是一起睡觉、吃饭、干活、修炼了好几年的……哥。

    他是云黎!!

    看着云黎缓慢却又直白地朝那对母女走去,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冲动。

    三年后第一次再见居然是在这融魂术制造出来的幻境中。

    “姑娘。”云黎朝兜里掏出两块不论色泽还是硬度都如石头般的馒头,“给。”

    云墨看着他那么生硬的动作和试图挤出笑容反而扭曲了的脸庞,不由得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暖流。

    他云墨尚且还知道给予别人食物不能表现得太过施舍,还会和别人委婉打趣一番,至于他的哥哥云黎,从来就是只会直来直去,雷打不动。

    再加上那张古板的俊脸,总让人感到冷若冰霜。

    素情眸中闪过一丝艰涩,又惨杂着许惊喜,转头又看了眼正扒拉着自己右手微微颤抖的素柔,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抬起头接过了那两块馒头:“谢……谢谢你”

    云黎疏松了眉眼,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翻起自己的小布包,从里面又揪出一个半手掌大的锦囊,那是云如霜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正面的黎字端方雅正,背面则是绣着星星点点的平安二字。

    那是他启程去君上殿前云如霜给他的祝福和保佑。

    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黎”字,而后轻轻蹲下了身,面对着素柔的冷脸上竟然有了许温柔:“小妹妹,这个给你,拿着它神明就会保佑你了。”

    “真的嘛?!那……也会保佑我阿娘嘛?”

    “会的。”

    素柔听了顿时满脸幸福,笑容洋溢,勾起唇扯着素情的一角衣袖就期待地询问道:“阿娘,我可以收吗?”

    素情睫毛掸了掸,抖落几小片寒薄的雪花散去,而后阖了会儿眼点下头。

    她见自己的阿娘默许了,便伸手极其小心地从云黎手心捧起锦囊,又高高举在眼前,像是看待一件稀世珍宝般珍惜:“谢谢大哥哥!”

    素情则是端庄得作了一辑。

    “道人雪中送炭,小女铭记,无以为报,愿祝您前途繁花似锦,一片黎明。”

    云墨不知不觉朝桥那边走近了,到了云黎身旁想要伸手再抚一下他的脸,却是直接穿透了他的身躯。

    “对,现在是幻境,都是虚无的。”他喃喃几声。

    于是便在原地望着,望着他朝街口尽头消失,带起一片黄昏的涟漪。

    和桃树下那次重叠。

    “他是一个我值得记住的人……”素情的余音萦绕,泛起了波澜忧郁,“但是,平安囊没有给柔儿带来侥幸,她依旧死了。”

    画面逐渐昏暗。

    “那天她吃了馒头,抱着锦囊很是开心,可是我无法做到与她一样无忧无虑。我需要为明天的食粮担忧,如果明天没有吃的……她的身体会垮。”

    是夜。

    周围暗沉无声,如阴暗的潮水般死寂。几乎没有任何光亮,仅仅是几家的灯火点缀在城中心,或许是有人在发恨得念书写字,或许是在拼命得劳作讨活。不过这样的几盏灯却成了这对无家可归母女的一片繁星璀璨。

    是她们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烟火。

    “我见她睡着了,脸上还是挂着甜甜的笑,心里难受。于是便想着到处碰碰运气,看看可不可以找到些别人吃剩了不吃的东西。”

    “那是我当初最后悔的决定。”

    “等我找完回来我的柔儿不见了……”

    云墨面前出现一个焦急的女人,面容比白天憔悴了许多,她在无尽的黑夜里到处奔走。

    “柔儿?你去哪了?柔儿?!”她不敢再提高声调大声呼喊,嗓音是颤巍巍的,是苍白无力的。

    她不愿吵到别人温暖的梦。

    于是那些呼号全尽被寒风吹啸吞没,留不下一点痕迹。

    “我找了一夜,无果。次日一整天,无果。直到第三天夜里,也是深夜,我在巷子口看见了几个行为怪异的小孩,他们偷偷摸摸地朝一处偏地小屋走去……”

    “欸?吴少爷,我们又过去干嘛啊?”一个头发束起丸子的胖硕少年,朝旁边穿着绸缎衣袍的男孩表露一脸讨好之意,估摸着大约14岁左右。

    那男孩抛出一个嫌弃蔑视的神情,语气颇为鄙夷:“你脑子被驴踢了?要是被人发现咋办,肯定是去弄的隐蔽些啊。”

    “就是就是。”

    “吴少爷这叫万无一失。”

    “还是吴少爷想得周到!”

    男孩听闻了众“人”的吹捧,脸上斜歪得勾起嘴角,如同那猥琐的狐狸得到满足便骄纵得翘起了尾巴。

    “啧。”云墨看得有些不舒服便啐了口。

    瞧着吴少爷前吴少爷后的,多半就是那个“死无全尸”的吴家大少爷吴施了,没想到三年前15岁左右年纪就这么作贱,还摊上素情化作了厉鬼复仇?

    他心里只有一个词。

    活该。

    云墨正打算跟上看看,画面便略去了跟踪整个过程,直接跳转到了一座破败废弃的茅草房前,一股浓郁的恶臭扑面而来,周围阴风吹得窸窸窣窣作响。

    那城镇中的点点火光也被完全掩盖,只剩下个冰冷的弯钩挂在黑幕布上。

    “你们几个,先去挖个坑,我去那边透透气。”吴施捂着鼻子,另一只手象征性在空中扑了扑。

    “是。”

    “好。”

    倏然一个看似佝偻又挺力的身影从云墨侧边缓缓走过,其实看着并不像在走路了,更像是悬空飘荡着过去的。

    “吱……呀。”门被她推开,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响,一阵阴冷的寒风袭来。

    透过推开的门缝,云墨隐约瞥到了一处花白的拱起的隆包。他心头一紧,预感不妙。

    “什么声音?”

    “起……起尸了??!!!”

    “什么?!!”

    “有鬼……是鬼啊啊!!快跑!!!”

    “你们这群疯狗贱种!!没娘的烂东西,他妈的都给我停下!!!”吴施从远处的一块石墩子上一跃而下,见几个平时巴不得跪下舔他脚的狗腿子丢下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气急败坏地边追边咒骂起来。

    云墨冷哼了声,转而望向屋内,几束月光洒下,落在素情的脸上,她正跪坐在一个角落,抱着一团模糊的物体,耸动着脊背骨,不知道是不是在哽咽、在哭,不过没有任何声音再从里面传出来,只剩下那个佝偻得苍老的背影。

    他看不清全貌,只见得从素情怀里漏出一支垂落的小手,了无生机。

    “我找到她了,她躺在角落,很瘦小,很孤独。浑身赤裸,死不瞑目……我看得出来,她哪怕最后一刻都还幻想着我会出现。”

    “可是,我没有。我无能。”

    “我甚至做不到在她这样屈辱得死后,去还她一个公道。”

    “天理不昭彰,世间……无正道。”

    素情的魂魄言语颤抖,像是隐忍,像是悲愤。

    云墨攥紧手指,左右揉搓。

    “我将她埋在了一株梅花树下,她说她喜欢梅花,能够坚强得度过寒冬,她说我们也和梅花一样,能在别人认为凛冽的生活里过得熠熠生辉。”

    他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酸楚、绞痛……像尖锐的礁石,割得他心脏俱裂。错愕混合着落寞,还有受伤。

    素情沉默了很久,再度开口时,已是平静。

    “三年前我死过一次了,只带着这个没有意识的‘尸体’浑浑噩噩,直到几天前,我目睹了那件事,有一瞬间我的魂魄似乎回来了!!就像是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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