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前三日不进食,戚肃言安静坐着,闭目养神。这院子这样安静,连雀鸟都嫌弃他不开火,院中无五谷遗落,并不来光顾。天地寂静之中,他听见遥遥远处有马车声,像是错觉,他绷紧精神,握住手边的短剑。
只听得马车声更近了,接着马匹嘶鸣,在门口停下。然后是细细的人声,有轻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咯吱咯吱的。接着是女子的声音,透过门窗钻进他耳朵里。那声音他太熟悉,戚肃言猛然立起身,推开了门。只见单调素净的院子里,立着个穿红色斗篷的少女,仿佛天地间的颜色都在她一人身上,她俏丽一张小脸,在望见戚肃言时,露出一个笑容来。
她提着裙摆快步走来,像是一朵轻巧的红云,被戚肃言接进怀里。戚肃言一时说不出话,只闻到萦绕在斗篷上淡淡的香气时,他似乎才意识到,怀中抱着的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不是他的错觉。
元玉婉挣脱戚肃言的怀抱,自顾自进了屋子,戚肃言跟着进来,见灰扑扑的屋子里,站着一个元玉婉,只觉得整屋都亮起来,竟是熠熠生辉。屋里是冷的,戚肃言这几日以近于自虐的方式苦修,自然是没有多少炭火的。元玉婉于是没有摘斗篷,只好奇地环顾一周。
奴仆们自然规矩没有跟进来,戚肃言上前两步,重新将元玉婉拥入怀里。他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选不出要说哪句。他想问一问元玉婉还好吗,却见她莹洁一张小脸,不见消瘦之色,她面色红润,看起来将自己养得很好。想了许久,才终于攥着元玉婉细瘦指尖,“冷不冷”。元玉婉指尖轻轻抚上戚肃言带着凉意的脸侧,“有点冷呢”。
这句话才叫戚肃言过哀思的冷意中回暖,他叫了奴仆,立马就有人进来生火。等屋里终于热起来时,元玉婉才摘了斗篷,一屁股坐在青灰色的床褥上,她今日穿了掺金丝的织锦罗裙,合着她发间的红包攒金凤簪,富丽堂皇,顶顶漂亮。戚肃言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元玉婉尚且不明显的小腹,这才开口问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便是跟随他最久的护卫,也不知道这里的,她竟找来了。
元玉婉脸上露出得意的骄矜样子,将袖子里的与山游记递给他,“喏”。戚肃言便笑了,他复将元玉婉搂进怀里,“你猜到了”。元玉婉故意不回话,她抬起视线,看见戚肃言像是削瘦了些,便嘟囔道,“我饿了,通州饮食重油盐,我吃不习惯。国公爷这里有清汤面吗,我想吃”。她这话倒也不是假的,一早上起来到现在,元玉婉只吃了一点便吃不下了,现在是真有些饿了。
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来后,元玉婉磨着戚肃言多吃了几口,破了他禁食的戒,只双手合十,对着天地撒娇道,“母亲在上,是儿媳逼着国公爷吃的,并不是国公爷心不诚的,您怪我吧,怪我任性妄为好不好”。戚肃言笑她,却见她说完了这些话后,神色归于认真,只希望他能讲一讲生母的过往。
午饭后,戚肃言带着元玉婉去了生母坟前,祭拜之后,戚肃言望着天空盘旋的鸟雀迟迟不言。是母亲来人间看他了吗,来看他的妻子,看他如今家庭美满。元玉婉将水酒慢慢倒在碑前,轻唤了一声母亲,那鸟雀轻巧鸣叫几声,便往东方飞去了。
回小院的路上,戚肃言将生母的一切对元玉婉和盘托出。元玉婉先是心惊,又是难过与愤愤不平,到了最后,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来。她望着戚肃言,问道,“玉言呢,玉言也知道这些吗”。戚肃言沉吟片刻,妹妹带着泪的脸还在他记忆里挥之不去,那是他宁死也不愿意回家去,戚玉言来劝他,她说,“哥哥,那毕竟是你我的父亲”。他望着妹妹那张与母亲像极了的脸,终于还是说不出一句重话,只转过身去,宁愿冻死在通州河边,也不去和那个害死母亲的所谓父亲,热热闹闹和和气气过年。他最终只说了句,“母亲去世时,玉言已经能记事了”。这一句话就够了,元玉婉低下头,沉默着不说话。
元玉婉陪着戚肃言又住了几日,她本就是乡野间长大的,住在这小院子里也自在。只是外头下了雪冷得很,她又怀着孕轻易不敢出门去,只窝在床褥上,缠着戚肃言给他讲故事。自从知道了戚肃言就是与山散客后,元玉婉便总磨着他,叫他讲当年一路西行的故事。听完了又想起书里被戚肃言补全的那一阙古曲,无论如何都要叫戚肃言弹给自己听。
戚肃言耐不住她撒娇卖乖,只得应下,答应她回了府就弹给她听。闹了一阵子,元玉婉突然想起,与他第二次见面时,自己脑后别着含霜花样子的绒花,戚肃言还佯装不知,问她那是什么花来着。可分明书里写得清晰,戚肃言去了闵州时,分明见过满山的含霜花来着。她恼怒戚肃言那会子就骗她,逗着她,只转过身去闹脾气。戚肃言用刚买回来的零嘴哄她,瞧她眉眼间嗔怪,知道并不是真的恼了,倒也是好哄。
祭奠母亲后又过了几天,元玉婉这才和戚肃言收拾行装起身。过去戚肃言这几日住在这里时,通常是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的,但是元玉婉来了便不一样。乡间集市上叫丫鬟买来的各色小玩意儿,零零碎碎堆了两包裹,回府里时,倒是跟搬家似的。
元玉婉是故意拖了几天的,这几天正好是戚家家祭的日子,这下倒是好了,那边府里等了个空。别说晋国公戚肃言没到,那国公夫人元玉婉也跟着没来,留在府里的大丫鬟说府里有一处田庄出了问题,夫人临时出门查看去了。再问就是没有,一句多余话也不说。这事儿倒也在柳氏预想之中,只是戚玉言面色不善,一言不发。
过了几天,元玉婉正和翠环准备过年的东西,晋国公府里人少,预备起来并不难,只是元玉婉头次做这个,难免是手忙脚乱。翠环做事稳重,万事两人合计着来。正叫管采买的婆子拿了各式宫灯来选,就听丫鬟通传,说是安国公夫人与小姐来了。
安国公夫人宁氏和小女儿罗沅已经有些日子没和元玉婉相见了,听说几个月前,宁氏买下的一处山庄修好了,那山庄后有温泉,宁氏便带着小女儿出去小住了些时候。因元玉婉怀着孕,生怕去温泉有个闪失,宁氏来帖子邀她,知道她有了,也就作罢,只笑着说等回来了便去看她。
正想着,宁氏和罗沅就进来了,元玉婉与她们见了礼,笑盈盈招呼她们落座。宁氏说了些山庄里的趣事,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昨儿去猎场,射了一头鹿来,原想是给晋国公送来,可你如今怀着孕,送鹿来反而是捣乱了”。
说完元玉婉想起先前吃鹿肉的事情来,瞬间红了脸,羞得抬不起头,只佯装生气道,“姐姐说什么呢,还有个孩子在呢”。宁氏这才反应过来,罗沅在她身边,一脸天真,倒是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看到罗沅,元玉婉难免想起程恒的事情来,“沅儿的婚事定在何时了”。宁氏不在意道,“妹妹是说跟程阁老的孙子吗,那桩婚事黄了,都怪我这女儿,去山庄时遇到了奉国将军家的儿子,一二来去,两人看对了眼,竟不愿意再嫁程家孩子了”。宁氏本就对程恒不算满意,如今见女儿移情别恋,只面上责怪几句,心里却不生气。只苦了安国公,送出去珍藏的几副稀世字画来,给程阁老赔罪。程阁老知道孙子本就是被按头认下的亲事,如今又额外得了好些字画,也乐呵呵不在意。
元玉婉也松了口气,她对程恒只觉尴尬,又不觉得他算什么良人,却因为罗沅那时实在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一心一意想着嫁给他,元玉婉想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幸而如今罗沅自己喜欢上别人了。
两家就快到了定亲的时候,元玉婉叫人取了一套宝石头面来,送给罗沅,全做心意。宁氏笑着说,她那几个已经成家的儿女,已经从西北动身出发,要来京城一起过年。她们府里也是一堆的事情,便和元玉婉说了些话后,就起身告辞了。
元玉婉觉得有些累了,睡了午觉起来,就听那么府里程氏的丫鬟来了,请她一会子过去。等元玉婉过去时,就见程氏忙得脚不沾地,满院子婆子在听差事。见元玉婉来了,程氏像是见了救星,只笑盈盈来拉她,“快来帮帮我,快要忙死了”。原来柳家已经把柳三郎的那个外室强赶走了,柳轻的婚事定下来,生怕等年后再嫁娶,柳轻的肚子藏不住,于是柳家咬咬牙,见最近的吉日就在腊月二十六,便预备着抓紧时间嫁女。而消息传到元玉宁耳里,她便也闹着那日出嫁,生怕比柳轻晚嫁过去吃亏。
就这样,又是要准备过年的诸多事宜,又要准备嫁娶,柳氏眼见二房要娶,三房要嫁,就把对牌给了四房的程氏,叫她忙活着过年的事情。程氏院子里人少,一下子忙得什么似的,只能找了元玉婉来,幸而元玉婉的翠环能干,三人一起,倒是也能应对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