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摊贩们熟稔地纷纷撑起伞具。

    天气堪堪放晴一两日，今时又遭绵绵细雨所覆。零星雨滴溅落于身上，反倒生出别样清凉。

    一面写着“凤起楼”三个大字的红旗随风舞动，甚是张扬。

    昨日，李南、李北两兄弟带着空荡荡的桶回去交差，不仅博得掌柜的大力表扬，还额外获得了丰厚赏钱。

    两兄弟瞧着烤梨这营生着实不赖，特意把今日的货量添至昨日的两倍有余，拍着胸脯保证全能售罄。

    见温绿兮投来目光，李南即刻露出满面的鄙夷之态，甚至做出一副女子泫然欲泣之姿，示意温绿兮母女二人早早归家。

    温绿兮则漠然冷笑一声，以唇形示意：“你们先回家。”直把读懂的李南气得跳脚，一旁的李北匆忙将其按住。

    晓钟连扣三下，云水坊开始放行！

    片刻，赶路的商贾、寻味的常客、邻村凑趣的行者皆鱼贯入场。整个早市瞬时热闹起来。

    温绿兮与李南相互对望，犀利之眼神彼此对峙一番，无形之硝烟已然燃起！

    连摆三日，温绿兮此处的常客亦多了几位。

    书生王山、陈智依例来了，要了一碗三鲜润肺梨汤。

    温三娘立刻打了满满两碗，末了还撒上了些新鲜的桂花，嫩黄的颜色格外吸睛。

    王山也算个好寻新奇吃食之人，通常同种吃食绝不超两日。怎奈这温小娘子所制着实合他心意，不仅嗓子好了许多，且每次品尝皆略有不同，实乃难得。

    梨汤甫一入口，便觉舒心至极，舌尖之味蕾亦随之跃动。此桂花确是奇香，初时只当是寻常点缀之物件，未料远嗅是丝丝幽香，近闻则清芬袭身，与梨汤相混，更是芳香四溢，妙哉妙哉！

    不似王山那般细细品尝，陈智乃是身高体长的大糙汉，拿起碗便径直猛灌。待到掀起梨盖之时，方才堪堪停歇，心下疑惑：怎的今日还有大红枣？

    观那陈智蹙额拧眉，愣愣地紧盯着那红枣。温绿兮释言：“红枣实乃佳物，具补中益气、养血安神之效。其所含之甜意，亦可解那药之涩味，君且尝尝罢。”

    陈智听此言，忙舀起红枣往口中一送。

    大红枣经煮熟之后，那滋味堪称一绝。其色愈红愈深，宛如红玉。轻咬一口，软糯绵密的果肉绽于齿间，甜香瞬间盈腔。此甘甜不似糖块融化般浓烈，而是带着醇厚的余韵。且颇为细心，竟连核都去除了，吃起来那叫一个爽快。

    见陈智吃得连连点头，温绿兮和温三娘相互对视，会心一笑。温三娘眼中的紧张终得消散，还颇为得意地向温绿兮挑了挑眉。

    红枣与桂花皆为温三娘所想，这两样不只是调味佳品，且与烤梨相融后皆具妙处。

    昨日搬完梨后，两人反复煮了多次，耗费了将近三十个梨，一点点地调整调料、琢磨味道。

    为了尝味，两人昨天更是吃梨吃得几乎要把肚皮撑破，方将把味道调配得恰好。正因如此，今日出摊他们才有胆量推出。

    两个书生走后，本来排着三两的食客，也嗅着香而来，瞧着比昨日还多些。

    温绿兮正把木碗递给一老妇人，却猛地听见对面发出一阵骚动。她起身望去，原来是李南和一大汉吵了起来。

    只见李南面红耳赤，那大汉葛亮也是怒目圆睁，两人互不相让，声音一个比一个高。

    “你凶什么凶！明明是你们卖的药膳有问题！”大汉扯着嗓子喊道，“苦得那叫一个发酸，难怪我家小儿刚一尝便忍不住想吐！就算是我，也根本忍不了！”

    李南的脸涨得通红，立马反驳道：“你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我凤起楼是大招牌，药膳向来这口味，怎到你这就不行？怕是不懂品鉴的乡野粗人吧！”

    “是是是，我是粗人！”葛亮一听，更是怒不可竭：“那我这粗人不妨就来评评你这所谓的大招牌！”

    “先不说你家这烤梨是苦是甜，跟昨日买的一比，怎么瞧着份量都少了？是凤起楼资金周转不灵还是故意糊弄我们这些乡野粗人啊！”葛亮梗着脖子，硬声道。

    许是“乡野粗人”四个字惹恼了一众食客，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刀刀射向两兄弟。

    “哎，你别说。今日我刚一拿到手，立马就觉着这量少得可怜兮兮。我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神出岔子了呢！”

    “要不是瞧着这凤起楼往日的名声响亮，谁愿意掏银子来买呀？昨日那甜腻劲儿简直离谱到家，今日却苦得让人喉咙都要打上一百个结，难以下咽哟！”

    “哼，若不是心疼花出去的这白花花的银钱！我今儿个估计也要给吐得昏天黑地，这玩意儿还不如那苦兮兮的药汤子呢！”

    李南、李北两兄弟的脸色铁青，面面相觑，却是不敢再回应什么。今日他俩刻意减了量，一心想着多卖些便能偷偷拿点提成。至于味道，他俩压根没怎么琢磨，心想大家定然发现不了其中的猫腻。

    见众人纷纷支持，葛亮刹那间挺直了腰杆，无比洒脱地说道：“哥去对面吃！大家伙都跟我走！”

    眨眼之间，排在对面小摊的一众食客纷纷将目光转向温绿兮。

    温绿兮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瓜，不料这泼天的富贵竟会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赶忙用手肘推推也在看戏的温三娘，露出八颗牙齿齐齐微笑服务。

    葛亮接过那木碗一饮而尽，顿觉浑身舒爽畅快，直呼：“就是这个味儿！”

    这高大的汉子复又蹲下身子，一点点喂给方才吐得满脸通红的葛小宝，还小心翼翼地擦去流在其嘴外的汤汁。

    葛小宝吃得大汗淋漓，然这食物着实美味，吃完仍意犹未尽，奶声奶气地朝葛亮撒娇道：“阿爹，汤汤好喝，小宝还要吃！”

    童言无忌，却偏又真诚无欺。

    其后的食客见此情形，皆纷纷转投温绿兮家的烤梨。

    托葛小宝这对父子的福，今日烤梨全卖光了，比第一日还早了半个时辰。

    一家欢喜一家愁。

    对面的李南、李北两兄弟除了开摊卖出的几碗，确实再也没人过来。

    李南用手轻轻碰了碰李北，刻意压低声音说道：“哥，这可如何是好？闹成这般局面，掌柜的要是知晓了，咱俩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李北眉头紧蹙，目光中满是恼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怪你出的馊主意！现在好了，瞧这情形，咱们怕是要名声扫地！若因此丢了这份营生，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我早就说过，不能这般偷奸耍滑，你偏不听！”

    李南被他一吼，赶紧缩了缩脖子。

    见李南这没出息的模样，李北没好气道：“只能等着了，能卖出一碗是一碗。”

    过了一刻，只见一男子快步来到李南、李北摊前。

    此人头戴黑色幞头，身着褐色圆领袍衫，袖口绣着云纹图案，看着似掌柜模样。定睛再看，他额上汗珠密布，脚步生风，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

    李南一见到他，就吓得直往李北身后躲。李北也是心头一颤，但却强装镇定，微微躬身赔笑：“掌柜的，您怎么来了？”

    掌柜李大波听闻小摊闹事，匆忙赶来。他低头一瞧，桶内还有小山般的梨，那滚圆的双眼立刻瞪大。

    李大波没忍住抬手就给两人一个弹脑壳，咬牙切齿地骂道：“是哪个没头脑的东西，还敢和客人叫骂？平日我怎么教你们的？做生意要以和为贵，你们倒好，捅这么大篓子！”

    李南、李北乃是李大波姐姐之子，前两个月被托付给他。李大波身为凤起楼的掌柜，遂安排这两兄弟充当伙计。

    这两人平日里只是打杂的伙计，忽然跟他说起有一项营生好得很。最初他很是犹豫，可这两兄弟再三苦苦恳求，他便心软依了他们。第一天的确还挺顺利，谁承想第二天就出了岔子！

    真是越想越气，李大波额头青筋根根暴起，一面继续骂道：“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当初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说这生意必定红火，如今却搞成这副模样！”

    李南躲在李北身后，头都不敢抬一下。李北咬了咬嘴唇：“掌柜的，这……这只是个意外。”

    “意外？”李大波冷哼：“你们的意外让店里损失惨重，还把名声搞坏了！这些药卖不出去可都要砸在手里！”

    李北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掌柜的，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李大波瞪着眼睛，大声吼道：“还机会？不管你们怎么样，把药给我卖出去。这次要是解决不了，你们就卷铺盖走人！”说完，李大波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李北看了一眼李南，无奈地叹了口气：“都怪咱们太莽撞。赶紧想想办法怎么把剩下的药卖出去吧。”

    李南咬咬牙，看了看温绿兮，凑到李北跟前说了几句。

    温绿兮这边，确是兴致高昂，哼着轻快的小曲儿不紧不慢地收拾着。

    回到家中，和温三娘把三日的钱都聚拢数了数。

    前日净赚八十文，昨日赚了六十文，今日竟然足足赚了一百三十文，加起来一共有二百七十文的利润。刨去一成租金，还剩下七十文，手头总算是稍微宽裕了一些。

    未时一刻，张老板果真领着两个打手气势汹汹地来了。还没等他开始发难，温绿兮便抢先一步走上前，极有眼力劲儿地递出了钱袋，说道：“张老板，大驾光临！烦请您数数，这钱数可对？”

    张老板一瞅见那鼓鼓的钱袋，两眼瞬间放光，之前那满脸的凶相瞬间消失，当即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赶忙说道：“我早知晓温家小娘子最为守信，先前那些都是误会，误会！往后咱们定要好好合作。”

    送走了张老板这个讨债的瘟神，温绿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三日之约，总算咬牙挺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