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到处都是雨的气息。
世间声响无外乎是几种雨声，宛炀无一例外都很喜欢。
轻柔的滴答的、淅淅沥沥的，初霁时的呢喃。
酣畅淋漓的仿佛热烈的汉子和姑娘齐声饮酒欢歌的，雨声渐盛。
还有近乎暴虐的哗哗啦啦的巨响，天地都是雨的主场，这时候宛炀总会忍不住抬眼看看窗外了。
此刻耳畔环绕着的音乐几乎抓住了宛炀的全部意识，他偏爱这首曲子那种循序渐进、先抑后扬的风格，刚开始的压抑和酝酿，接着仿佛雨势渐大，整个旋律都激荡起来。
就在雨最盛大的时候，心神都随之摇撼，仿佛迸发出了一场热烈的和鸣，轰隆轰隆的惊雷声不绝于耳。
“把行李放上来。”
“……”
“这位先生，把你的手提箱放上来。”
宛炀愣了一愣，发现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喊的是自己，便把刚到膝盖高的银色手提箱提到了传送带上。
他有些出神地扫了扫稀稀拉拉但还算井井有条的队伍，干脆把右耳耳机也给取了下来。
环绕耳畔的电子音乐不再包裹着他的思维，他好像总算是清醒了一些，能分出些神思来留意身边的人和事了。
“小伙子这是第一次来走芥子桥吗？”
不错，宛炀心想。这叔叔辈相貌的检查员也太敏锐了些。
他点点头，礼貌地露出一个微笑。
宛炀不想表现出他其实有些尴尬——连通全东暝的芥子桥或者说芥子回廊，已经在好几年前就搭建完毕，即使泅渡城算是偏僻了些，但居民们来来往往也早就习惯于通过芥子回廊进行穿梭，而非羽车或渡船旅行了。
樊罗回廊总部的工程师们早已不用四处推销回廊有多么安全、便捷、快速，因为它已经在全东暝普及了。
真是遗憾，宛炀更为偏爱的羽车驾驶近年来受到愈发严格的管控和限制。为了防止羽车飞行干扰到芥子回廊的运转，泅渡城那群管理竟然只允许区区3条羽车轨道的通行。
岂有此理……但宛炀还不想夜半徜徉城郊上空的时候被空中管制车追杀，于是大多时候只得安分守己，当个脚踏实地的骑行党。
至于渡船，泅渡城曾经享誉全东暝的、惬意的、浪漫的交通工具，也渐渐地随着泅渡城迷津湖的“污染风波”而衰败了下去，经营的人也已寥寥无几。
全东暝的所有河流湖泊中，只有泅渡的迷津湖是最特别的。
只有迷津湖会在暮色下闪着幽绿色的粼粼波光，倚在渡船边俯身下去，湖底仿佛有泡沫般不断缓缓上浮而破碎的光源，渴了人的眼，又是摇晃着谁的心。
宛炀打小就知道，那是从地底深处的去归海里逃逸的意识碎片，在它们还没浮动到湖面时，这些零零散散的碎片就会彻底消散，化为夜空下不可见的泡影。所以科学地讲，泛舟湖面上产生的那些悸动也好，伤感也罢，都不是迷津湖带给人们的。只是慕名而来的人们总是更容易相信神话和传说罢了。
……
郑琳一手牵着小女儿，一手拎着挎包，叫她老公：“老赵你慢点走，琪琪第一次来。”
半只脚都踏入回廊口的赵辉只得又拖着行李箱走了回来。
他们一家三个此次从泅渡搭乘芥子回廊转到尘柳。这是一段不算远的穿梭距离，最少的穿梭时间只有不到3分钟。
可看到小女儿表现出的期待和好奇，夫妻俩还是选了一个小时的，准备就当带女儿逛逛公园了。
众所周知，连通全东暝的芥子桥以高效、私密和个性化著称。
来走芥子桥的旅客若是结伴而行，当然可以选择进入一个回廊口，共享一段旅程；而那些单人行的乘客则会单独进入一个入口，在回廊里的旅行会得到完全的私密保障和个性化服务。
当然，由于芥子桥完备的提前预约和密钥分配机制，重复占用和错误占用回廊口的服务事故都尚未发生过。
如此精妙的服务，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另外，芥子桥还奇迹般地缩减了往返城市间的耗时。
大概自从《万物法则》封面上那句震惊全东暝的名言开始，芥子桥的技术研发就已成定局——
“我们全人类的生物组织，在本质上都是意识体的一部分。”
那段能够激发出真知灼见的年月里，学者和研究员们都在不停地发问，不知几分出于好奇和热切，几分出于慌乱与迷茫：
“人类究竟是以怎样一种状态‘活着’？”
“人类的身体和思维能够独立于彼此存在吗？”
“元星的居民是否是真实意义上存在的人类？”……
时至今日，尽管相关研究层出不穷，这些意欲刨根问底的问题仍旧仿佛在隔靴搔痒，不得其法。
宛炀念书那会儿，这堆谜题尚无定论，他也没有试着为探索它们作出一点贡献。
毕竟“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还算耗费精力的事情，为什么人们在匆匆抵达那个未知终点的过程中，还有多余的心思去质疑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是否真实呢？
未来，尚不可知。
对宛炀这样不思进取、对科学缺乏求知精神的意识领域“专业人士”来说，知道的少反而可能是一种幸运——这一定是他给自己的学业不精找的借口。
当个悠游自在的自由上班族，大概就是他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了；谁会喜欢生活中充满了各种不安定的因素呢？
宛炀为了接不到委托而省减开支的时候，着实也是焦灼过的，可挡不住他现在好了伤疤忘了痛，把自己当成清心寡欲、大隐隐于市的咸鱼。
“宛炀”两个字在他悠闲度假的时候写作仙风道骨的隐士，而等现实的工作把他从偏安一隅的公寓里拉扯出去，就会读作摆烂失败的社畜了。
……
赵辉由于工作原因，经常往返于东暝各大城市，所以一个月里走芥子回廊的次数不下十次。
此刻他看着小女儿在回廊幻境里兴奋流连的样子，在感到欣慰幸福的同时，又隐约有些紧张。即使妻子不提，赵辉也能感到她抱有同样的担忧。
芥子回廊的实现原理并未对民众公布，因此对他们来说，回廊除了是人类科学的奇迹、是堪称魔法的艺术品，更像是一个矗立在深渊边的死火山口，四周郁郁葱葱，一切危险和暗流都好似沉寂无声。
回廊建成三五年以来的零事故率让人在赞叹的同时又有些心惊：
究竟是什么样的技术，能让它看上去如此完美？
且看此刻三人缓步行于一条林荫小道上，周围俨然是森林公园的一角，幽绿环绕，不闻鸟鸣。
小道上空无旁人、稍显冷清，郑琳知道这是因为回廊还无法合成虚拟人物。还好琪琪欢声雀跃，她的脸上也不自觉带上了笑容。
夫妻俩选定了“智能设计与配置回廊环境”，所以这个幻境就是为他们一家量身定做的。
回廊声称为了给旅客带来最佳体验，对旅客信息进行了“合法的、必要的数据收集”，并且一定会保护隐私安全。
郑琳并不清楚回廊的数据来源，可又有什么办法？如果不同意用户隐私协议，就无法登上回廊。
她虽然尚存顾虑，可若只是因为不想提供服务必需的个人数据，就拒绝使用如此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一路上一家三人其乐融融，如周末出游般轻松惬意，不知不觉间回廊旅程的时间已过去大半。
赵辉和郑琳都不赶时间，也就没有提前终止旅程的意思。芥子回廊的幻境似真似幻，如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美梦，他们也有些流连忘返了。
“爸爸妈妈快看，前面下雪啦。”
赵琪琪软乎乎的声音响起，她牵着母亲的手小幅度地晃动着，显然很激动的样子。
郑琳是第一次在回廊里看到雪。泅渡城终年不下雪，所以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雪了。
他们已走到森林小路的尽头，再隔着一栋木屋，前方的林木便影影绰绰地延伸进一片纷纷扬扬的雪白中。
郑琳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颤。
道路尽头生机盎然、草木蓊郁的浓绿与纯洁苍茫的雪色间，竟好似有一道朦胧的界线，让人觉得此处雪未至、春未去；跨过这一步，就从春末走到了冬初。
她仍旧稳稳地牵着女儿的小手，与丈夫一起，不疾不徐地步入了那片洁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