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殊待在牢房里,只能凭借肘宽窗户透入的光线来判断现在的时辰。
地上铺着的草已经变得满是潮气,从单薄的裤装中渗入,像只冰凉的触手幽幽摸索,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缓缓抱住双腿,委屈宛若滴漏的水,逐渐蓄满整个心房。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是接到书信,有了理由才来到京都。
虽说目的不纯,可总归罪不至死。谁知道刚到了京都,连明若寒的面都没见到,人就被下了狱。
把他押来这里的人就在最开始露了一面,之后就再没见过了。宁泽殊甚至找不到发泄怨气的地方,无奈只能期盼这事能赶紧解决,最好是传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后姐姐耳朵里,再让她跟皇帝解释一下,放自己出来。
宁泽殊盼望着,盼星星盼月亮。漏进来的光芒从明亮转为暗淡,小小的一道光束投射在他面前,逐渐消弱退却,最后变为一片漆黑。
没人,一个人都没有,仿佛被世界给遗忘了般。
宁泽殊禁不住蜷缩身体,企图靠这样来获取微不足道的暖意。
这鬼地方,晚上真的冷极了。就算是对待犯人也不该这样苛刻,起码弄得干燥些,让人能好好睡一觉吧。
满脑袋不切实际的想法乱窜,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响起了串连贯的脚步声,踩在昏暗牢房的地上,由远及近闯入耳畔。
宁泽殊即刻抬起脑袋,入了夜,这地方静得吓人,没有别的犯人,秋石他们不知道被关去了哪里。
偌大的牢房里,仿佛只有宁泽殊一个人。
此刻,不论是谁来,宁泽殊都觉无比激动。有个活人来,比他孤零零的面对一室黑暗要好太多了。
如果能是明若寒就更好了。
抱着这样的期待,宁泽殊眼巴巴等着,便见远处一盏不算明亮的灯火逐渐靠近,到了近前,光芒轻晃着露出身后持灯的人。
不是期望中的明若寒,亦不是那个唤他入京的皇后,而是早前抓他来此的中年男子。
他见宁泽殊抱膝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模样,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兵马司的牢房条件确实是差了些,比不得国公府尊贵,委屈姜国公了。”
“你来做什么!”宁泽殊一见是他,半点好脾气都没了,宛若仇人见面般,吐着刀子似的话,“既然知晓我的身份,还不快将我放了!”
“国公是在说笑吧?”中年男子提高灯笼,靠近牢门,照亮了宁泽殊的面容。
乱蓬蓬的发,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就像是落难的狗一般,没有丝毫气势可言。
“你现在可是阶下囚,还摆什么国公的架子?”晕开的光芒下,中年男子的脸从黑暗中逼近,脸上的轮廓衬映得无比立体,明暗重叠在这张脸上,仿似黄泉下的幽魂。
“不要以为我喊你一声国公,你就真以为自己是国公爷了。”
他从怀中掏出叠着的纸页,挥落进牢房中,冷声道:“签了它。”
宁泽殊拿起来一看,逐字逐句都是“宁泽殊”犯下的罪条,其中列在头条的便是无诏入京。
这是一张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罪己书!
“我不会签的!”宁泽殊甩开这张纸,落地时想到什么,利落地捡起,几下撕碎,甩飞向门外中年男子的面门。
“很好,国公爷要是安安分分地签了,我反而才要说上一句看不起。”中年男子没管地上那些污糟了的,如雪花片子般的残页,反倒是从怀中又掏出一张。
在宁泽殊逐渐放大的双瞳中,他阴沉一笑,得意说:“国公喜欢撕便撕,我这里多的是。”话锋一转,诡异的笑容浮现在唇角,“只是国公撕了我苦心造诣写下的东西,我心里不虞,需要国公付出些代价。”
“你、你要做什么!”宁泽殊知道怕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像是案板上的鱼,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在能救他的人还没到来的这段时机中,他或许不会死,却会遭受无尽的折磨,叫他生不如死,这就是眼前人心里的想法。
“国公这是怕了?”中年男子阴阴勾起唇,灯影衬在他脸上,宛若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宁泽殊不愿承认,可他确实怕了,牢狱里的刑法有千万种,无一不是为了折磨人而生。他也是人,根本受不住的。
可中年男子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直接开口招呼道:“来人啊,把国公爷请到刑房里去。秋夜太寒,那里头暖和。”
宁泽殊撑着双手,恐惧非常,身子不断退后。牢门的铁锁传来碎响,一下下砸在宁泽殊的心头上,恐惧宛若附骨之疽蔓延爬上背脊,“不要,不要……”
牢门打开,两个卫兵气势凶悍走了进来,听从命令朝墙角处的宁泽殊伸出手。
“不要!”宁泽殊胡乱挥打着手,做着在另外几人眼里看来几乎是无谓的挣扎。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把国公爷给请出来。”
他把“请”字咬得很重,两个卫兵听了话,不再采用怀柔的方法,狠狠扼住宁泽殊挥打的腕子,一人一只胳膊,将人给提了起来。
“你们敢这样对我,若我出去,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宁泽殊发出声变了音的嘶嚎,在牢房中久久回荡,宛若厉鬼尖啸。
中年男子仅是冷笑回应,“那在下就恭候国公大驾了。”
他抬起手指,正要挥动,牢里的走廊急急忙忙跑来一人,到中年男子身侧,低语了几句。
中年男子顿时色变,脸上表情难看极了,“他怎么来了?”
话罢,也顾不得这里的宁泽殊,便快着脚步走了出去。
突然碰见这样的状况,抓着人的两个卫兵一时摸不着头脑,亦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便没了动作,随后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松懈。
宁泽殊敏锐的觉察到,趁着两个卫兵不注意,猛地用力挣了下,从二人的手中轻松逃脱,拔开腿就往前冲,朝着发出微弱光芒的地方越跑越快。
几乎是同时,追逐的脚步声和喊声紧紧跟在身后,宁泽殊只能奋力往前跑,他不敢停顿,不敢犹豫,即便知道没有跑出去的机会,却仍想要拼一把。
就在光亮处越发变大的时候,那里突然闪出来个人影,实在太突然了,宁泽殊没能及时躲闪开,便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对撞的身躯并没有倒下,宁泽殊头晕眼花,被只有力的臂膀拦住,柔软的躯体就势倒进另个寒凉的怀抱中,一股子幽香钻入紧张抽动的鼻尖。
本想要挣扎的意识陡然被这气息占据,他惊慌地抬起眼睫,霎时撞入那双常年不含丝毫情绪的冰凉双眸中。
无数委屈心酸汇聚,泪水决堤就在这一瞬,身体哆嗦发抖不休,只能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半个字。
“站住!”追兵已至,厉喝声同时到了耳畔。
宁泽殊被吓的身子又抖了下,往明若寒的怀中缩得更紧了,像是被吓坏了般,急于找个庇护之所。
“你是谁!还不快把犯人放开!”卫兵不认识来人,话语丝毫不客气。
“无礼!”中年男子匆匆而至,见状眉头蹙着训斥那不懂事的卫兵,“这位可是内阁的明大人,还不快请罪!”
内阁只有一位姓明的大人,深受皇帝信任,乃天子心腹,谁人胆敢触怒,就等同于惹怒了圣上!
因此出言不逊的卫兵当即惶惶然跪了下来,“明大人恕罪!小人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一道冷飕飕的话语掉下,冰锥似的砸得卫兵身躯不受控地抖了抖。
明若寒转脸看向身后人,眼神依旧漠然,“李指挥使何时做起了逼供的行当?”说话的同时,掌心盖住了宁泽殊发颤的五指,“本官竟不知这兵马司竟然权力大到可以逼堂堂国公签字画押。”
“下官不敢!”面对这顶巨大的帽子,李指挥使说什么都不能认,“下官只是例行询问罢了,毕竟—”
“不必多说,此事本官定会呈报圣上,一切交由圣上定夺。”
李指挥使听闻此言,脸上出现了惶恐的神色,他才刚刚跟二皇子搭上线,试图为其效力。如今若是因为这事闹到圣上面前,定是要惹二皇子不满,那先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明大人,这是何必呢?”李指挥使强颜欢笑,“这事是我做的不对,明大人不如给我个改过的机会?”
他这话就是为了从明若寒此处讨个饶,就看明若寒会不会给。这事李指挥使没多大信心,但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绷着神经等了没一会,就听明若寒开了口,话音依旧冷,“姜国公无诏入京一事,我已知悉。将人交予我,我自会查清这事,再将结果上呈圣上。”
“这……”要把人交出去,李指挥使心底不大乐意,万一交出去,二皇子那边又不好交代了。
“今夜之事我自会与圣上说明,将人要走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你无关。”
本还犹豫的李指挥使听得了明若寒的这句许诺,顿时放了心。别人他不清楚,但明若寒他却知,或者说整个京都的官都知道他为人十分重诺,他轻易不许诺人,若是做下许诺,便就会做到。
“既如此,那下官自不会阻挠。”李指挥使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下官恭送大人。”
明若寒不置可否,环着怀中的人便离开了。
李指挥使站在原地,望向两人的背影,摸着下巴,眼神不明,“真是奇了,明若寒那么个阎王似的人竟也会做出这种事。”
“什么事?”卫兵在旁接话。
“多话。”李指挥使冷冷斜他一眼,“还不快去将这事告知姜大人和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