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别抬头。”
温柔如蚕丝被的怀抱,带着久违的温度。宋漫像个婴儿般蜷缩在里面,明明自己睡得香甜,却总能跳出自己的视角,从空中看见那个佝偻着身体,满头鲜血的女人。
女人乌黑顺滑的长发上沾了血块,还有浓稠的血滴顺着发尾落下来。
空间是窗明几净的厨房餐台,小方桌上散落着碗筷,饭菜泼洒一地。狭窄的门后走廊,不断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他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正在慢慢扩大、升高,身体好像轻飘飘地浮在水上,可他眼见着自己被女人好好地抱住正在熟睡。宋漫试着伸出手。
“妈妈,妈妈。”
他看见妈妈怀里那个自己也皱着眉开始梦呓,被女人的双手轻轻拍打着安抚。
“妈妈,妈妈,抬头啊。”
女人应声抬头,头发垂落遮住面庞。宋漫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女人的面孔。可恐怖的是,女人伸出手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的是一张打着马赛克的脸。
宋漫吓了一跳,在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之后,他意识到这是个梦。
凌晨三点,宋漫浑身冒汗地从凌乱的床铺上坐起来。
他拧开台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发现自己红肿的手掌心,再偏过头对着床头柜上的小镜子露出右脸,理所当然地看到一个微微泛红的巴掌印。
又是这个梦。
宋漫起身下床,打开衣柜门,从最下层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是被撕碎后好好粘起来的,用透明胶带贴在一张同等大小的卡片上。
只是,碎片是残缺的。留着瓜皮头的小朋友举着一团棉花糖笑得像条小柴犬,身边一个蹲坐着的女人,和梦里一样的柔顺长发,头顶顶着一副黑色墨镜,是当年最拉风的款式。
从左肩开始到头顶上空的位置,是一片没有被补全的空白。女人的脸就这样成为一片白色,成为宋漫的梦魇。
宋漫也蹲下来,把下巴搁在双膝之间,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照片里的自己,死活想不起来这是在哪里拍的。
连记忆也没有了。这不怪他,因为三岁的记忆是很少有人会留存的。特别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大脑功能本来就不大发达”的人来说。
可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宋漫终于扬起右手,干脆利落地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红痕重叠,痛感比梦里要强烈得多。
他站起来,无袖背心里露出肌肉薄而美的手臂线条,以及手臂后面没完全消散的陈年疤痕。
良久,衣柜门重新开合。窗外晨光熹微。
“喂!”
肩膀被人大力拍了一下,正好落在昨天被撞青的地方。宋漫皱了下眉头,不着声色地把左肩往身体内侧扣了扣。
防备的姿态。
“别总是那副样子嘛,”来人是好友秦力,和宋漫常年争夺倒数名次的最佳候选人,“今天怎么样,感觉能不能搬出我们班最后一排呀?”
锦城中学考试统统按全年级名次排考室和座位。成绩最差的当然坐最后一个班。同一考室里成绩最好的又从第一排开始坐起。
宋漫挤出个冷笑,“你呢。”
“我嘛,这次肯定至少往前挪五个位置。”
“你考前给前面那几个吃点褪黑素可能有用。”
“嗨,咱是凭实力,别说那些歪门邪道,小爷不屑!”
宋漫腾出手揉揉左肩,表情松和些。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学校门口的位置,正好碰见级段胡主任从停车场里背包走出来。看见宋漫,胡主任从鼻腔里挤出个“哼”,抢道先走了。
秦力瞪着眼睛,“不是,他牛什么呢?”
“……”
“哦哦、上次你睡觉被教育局巡查的领导看见了,那事他还没忘啊。”
宋漫没准备接话。秦力又自顾自絮叨着,“谁叫你那么不上心,全校刺儿头都被提前打了预防针,您老倒好,直接一个贴脸开大,不知道那帮校领导得少发多少工资啊!”
“我是前一天晚上没睡觉。”
“打游戏呢吧?”
“没……”
就是给几百串烧烤刷了一夜的油而已,你这种富人区里长大的小孩怎么会懂。
宋漫腹诽,远远看见一个突兀的高个子挤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高中生中间走过来。那人挎着黑色单肩包,穿了件黑色防晒衣,口罩帽子一个没落下,宽松的校服裤子卷起一边,露出白净笔直的小腿。
“妈的,装逼男,他们说他天天喷香水招蜂引蝶。”秦力不甘心地嗤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堆女生怎么想的,满嘴学神学神地叫,这种面瘫有什么好追捧的,没品。”
宋漫觉得有点好笑,难得有兴致开口“好心”提醒,“你看,宋织羽在那边。”
“哪?”
秦力装模作样地找了一番,但宋漫知道,他不过就是做做样子。但凡有宋织羽出现的地方,连那校园女神的坐标都得精确到经纬度,七步之内必有秦力或者他的眼线,甚至今早的偶遇也许都是掐点排练好的。
高二H班的公子哥狂追A班女神,无论放在哪本青春小说里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可奈何老天给这位公子哥的追爱旅途开了hard模式,高一下期,A班突然出了个天才转校生,据说是省重点转来的,成绩好不说,长得还逆天的帅,把自信的秦力衬托得一无是处。
费了老大劲,才让他打听到天才学霸的一个弱点——穷。
“宋织羽以后就懂了,像他那种人,最重要的技能没点满,别的优点装一卡车也没用,你说是吧?”
胳膊肘被忿恨地撞了下,宋漫脸色又变了。秦力走了几步才察觉到异常,看着他停在原地低头捂着侧腰。
秦力会错了意,表情变了又变,复杂得要命。
“对不住,哥们儿,我不是说你、啊不。”秦力慌了,口不择言的,闭嘴想了想还是要说,“你可别去嘎腰子啊,缺什么找我要,为这点小钱不值当。”
宋漫硬生生忍下腰腹部渗透开的钝痛,抬手抹掉额上细汗,信口敷衍道:“嗯,好。”
一进教学楼就有熟人跟宋漫和秦力打招呼。宋漫一律不理,其他刺头都知道他不爱搭理人。秦力倒是热情地一个接一个称兄道弟应付过去,等他反应过来,宋漫已经先他一步进了H班教室,拉开倒数第三张座椅坐了进去。
“你这人——”
秦力咆哮着闯进来,习惯性坐在宋漫前面一个位置上。直到那个监考的年轻女老师极为勉强地走过来拍拍他,好听的声音里有点怯怯的意味。
“同学,你的位置是最后一个。”
宋漫微眯的狭长眼睛里漾出一点儿笑意。
“……我英语不是对了几道选择题吗?”秦力本来是反坐着在和宋漫说话,此时像个赖皮一样抱住椅背不撒手。
“没写名字的考卷是不计入成绩的。”
“噗嗤。”
宋漫终于憋不住了,转过脸对着窗外笑。秦力一下子恼了,却又无从发作,只好提起书包,噌一下站起来,咚咚咚走到教室最后面,放下书包生闷气。
女老师疲惫地舒了口气,转身回讲台,一边像对付小学生一样拍拍手喊,“回到座位,发试卷了——”
上午考了语数,下午是英语和理综,一大半时间宋漫都打发给周公了。他差点又在梦里喊妈妈,多亏了下午监考理综的凶巴巴男老师走过来一脚踹在宋漫桌子上,把他磕醒了,才没让宋漫的冰山形象破功。
“考试就考试,哼唧什么?”
宋漫刚醒来正发懵,下意识乖乖认错,“对不起。”
等他意识恢复,周围的空气已经凝固了有一会儿了。
男老师的凶劲儿一下子收住了,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宋漫。
事出反常必有妖,走为上策。
于是宋漫和懵逼的刺头们眼睁睁看着男老师莫名戒备地一步三回头潜行到教室前,并在剩下的十几分钟里再也没挪过窝。
“写得怎么样啊。”
秦力把轻飘飘的书包甩到肩后,大迈步走出后门,朝宋漫扔了一句话。
“……”
“又不理人,怎么,都会?”
“数学好像没写名字。”
嘈杂的走廊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音调拔高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秦力突然兴奋起来,“漫漫,胡老妖说这次再不写考号的人要上主席台念检讨耶,我估计全年级就你一个人没写吧!”
宋漫无语,秦力是有名的大嗓门,这一嗓子估计嚎得E班教室都听见了。他本就不愿意莫名被关注,于是不耐烦地调转脚步朝反方向走,没想到刚回头,就有个高了不止一头的身体差点撞过来。
他条件反射向后躲,却被抓着胳膊不动声色地拉近了。趁着刚放学人挤人的走廊,宋漫感到人头攒动的空间里对方的动作被无限放大。
他被坦然逼近的侧脸压向墙面,书包里喝空了的饮料瓶隔着布料抵上脊梁骨。
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他垂在校裤旁的手心被人用指尖握了一下,磁性丰满的低音由不得他拒绝地钻进耳朵里。
“跟上。”
祁椹风一样卷过。他没再回头看宋漫,而是精准地定位到几步之遥还在兴奋大叫的老对头秦力,扯起一个微妙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