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鹿簌月站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的笔帽。窗玻璃上雨痕蜿蜒,将窗外的银杏树晕染成朦胧的水墨画。
"又在改辩稿?"
熟悉的声音让她手一抖,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弧线。沈停云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白衬衫的袖口卷到肘间,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典籍,最上面那本《唐诗别裁》的书页间,露出一角烫金的银杏书签。
"嗯。"鹿簌月下意识用手臂遮住稿纸,"下周的辩论赛..."
"我知道。"沈停云在她对面坐下,阳光透过雨帘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我是反方。"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在鹿簌月心里晕开一片涟漪。她注意到他今天戴了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泓深潭,倒映着窗外摇曳的树影。
"这支笔..."沈停云突然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青竹钢笔,轻轻放在桌上,"物归原主。"
鹿簌月屏住呼吸。那是她去年丢失的钢笔,笔帽上刻着一弯小小的银月。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笔尖处缠着一圈红线——正是她当初为了防止笔帽脱落而系的。
"你..."
"赛后还你。"沈停云翻开《唐诗别裁》,"现在,专心准备。"
他的指尖停在某一页,鹿簌月瞥见那是王维的《山居秋暝》。页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最新的一条墨迹未干:"'空山新雨后'的'空'字,虚实相生,非冗余信息。"
雨声渐密。鹿簌月低头继续修改辩稿,却发现自己写下的每个论点,都仿佛在回应沈停云可能提出的反驳。当她第三次划掉重写时,一张纸条从对面推了过来:
"建议从意象重构切入。王维的'空'字用得比你好。"
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却在收笔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鹿簌月抬头,沈停云已经起身离开,只有那本《唐诗别裁》还摊开在桌上。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正是李商隐的《无题》。在"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句旁边,有一行新添的小字:
"辩后,古籍区,教你写诗。"
墨迹在雨天的潮湿空气里微微晕开,像一颗融化中的糖。
辩论赛当天,礼堂里座无虚席。鹿簌月站在正方席,看着反方席上的沈停云。他今天难得系了领带,深蓝色的校服衬得肤色愈发冷白。当主持人宣布辩题"诗歌在现代社会是否还有价值"时,她看见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左手手腕。
"反方一辩沈停云,论点:诗歌是低效的信息载体。"
他的声音像冰凉的溪水流过礼堂。当列举到《全唐诗》的纸张浪费量时,礼堂里响起零星的笑声。鹿簌月注意到他陈述时,右手一直无意识地转着那支青竹钢笔。
"正方二辩鹿簌月,请发言。"
她站起来时,发现自己的辩稿上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别紧张,我看着你。"字迹被反复描过,像是有人犹豫了很久才下笔。
"反方认为诗歌冗余,"她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那请问如何解释'空山新雨后'的'空'字?这个看似无意义的虚词,正是诗意所在。"
沈停云转笔的动作停下了。
"请反方回答。"主持人提醒道。
礼堂的灯光照在沈停云脸上,鹿簌月看见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三秒的沉默后,他放下钢笔:"这是个...特例。"
观众席一片哗然。贺临风在反方席上瞪大眼睛,用口型说了句"你放水"。
自由辩论环节,鹿簌月乘胜追击:"反方同学手腕上似乎抄了首诗?能否解释这种'低效'行为?"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到沈停云的手腕。他下意识拉了下袖口,却已经有人眼尖地喊出来:"是陶渊明的《停云》!"
评委席传来窃窃私语。鹿簌月看见沈停云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却依然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临时资料。"他生硬地说,"与辩题无关。"
但鹿簌月知道不是。那是上周在古籍区,她随口提起最喜欢的一句。
中场休息时,鹿簌月在洗手间用冷水拍脸。镜中的自己眼睛发亮,嘴角不自觉上扬。她掏出唇膏补妆时,听见隔间里传来黎栖梧的声音:
"赌不赌?我押簌月赢!赌注是下个月美术社的展位!"
"成交。"贺临风懒洋洋的声音,"不过提醒你,沈停云从小学就..."
门突然被推开。黎栖梧举着手机僵在原地,屏幕上显示正在通话中。
"你..."鹿簌月瞪大眼睛。
"战术侦查!"黎栖梧一把勾住她脖子,"贺临风说沈停云准备了..."
水龙头突然哗啦作响。最里面的隔间走出学生会文艺部部长林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这么认真啊?难怪张明远说..."
"说什么?"鹿簌月转身。
"说某些人靠关系拿辩题。"林妍甩甩手上的水珠,"毕竟,谁不知道你爸爸是..."
"她父亲是市作协副主席。"沈停云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需要他点评你上周交的《秋思》吗?那篇抄袭了余光中《乡愁》的'原创'诗?"
林妍脸色煞白,转身就走。
沈停云将一瓶水递给鹿簌月:"别理她。"他拧开瓶盖时,鹿簌月再次看见他手腕上的诗句——"停云霭霭"四个字已经有些模糊,像是被反复抚摸过。
"谢谢。"她小声说,"不过...你真的在放水?"
沈停云的手指在瓶身上轻轻敲击:"数据分析失误。"他顿了顿,"我漏算了...某些变量的重要性。"
下半场比赛开始前,鹿簌月发现辩词卡里夹了张纸条:
"结尾用《诗经·郑风》'青青子衿'典,他们没准备这个。"
字迹匆忙,最后一个字的墨迹晕开了,像是写字的人急着离开。她抬头看向反方席,沈停云正低头整理资料,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总结陈词时,鹿簌月突然改变策略:"反方认为诗歌无用,那请问如何解释《诗经》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两千年前的思念,至今仍能引起共鸣,这种情感的传递效率,真的'低下'吗?"
沈停云握笔的手悬在半空。礼堂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缘。当主持人提醒他回答时,他放下钢笔:
"正方同学..."他嘴角微微上扬,"你在用我的名字论证。"
全场哄堂大笑。鹿簌月这才反应过来,"子衿"与"停云"都是取自古诗的名字。她红着脸坐下时,看见沈停云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小小的银杏叶,朝她推过来。
比赛结束,正方以微弱优势获胜。黎栖梧冲上来拥抱她时,贺临风正拽着沈停云的袖子:"你故意的!那个《诗经》的典故明明..."
"准备不足。"沈停云淡定地整理资料,"回去我会加训。"
鹿簌月假装没听见,低头收拾辩稿时,一张烫着银杏纹的信笺从沈停云的笔记本里滑落。上面写着一首未完成的诗:
"辩场非战场,
诗心不可量。
当时..."
最后一句被墨水晕染,只能隐约辨认出"秋"字。
"断电了!"有人突然喊道。礼堂瞬间陷入黑暗。鹿簌月感觉有人轻轻拉了下她的手腕,一个微凉的物体被塞进她手心。
当灯光重新亮起时,沈停云已经走到礼堂门口。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鹿簌月摊开手心——是那支缠着红线的青竹钢笔。笔帽内侧刻着一行小字:
"诗是写给你的,辩是故意输的。"
窗外,六月的雨悄然而至,打湿了窗台上的银杏叶,像一封被泪水浸湿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