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下了整整三天。鹿簌月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支失而复得的青竹钢笔。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溪流,将窗外的银杏树晕染成朦胧的水墨画。笔帽内侧刻着的"诗是写给你的,辩是故意输的"一行小字,在台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翻开沈停云借给她的《唐宋诗鉴赏辞典》,发现扉页上多了一行新添的批注:
"今日申时,古籍区,补课。记得带伞。"
字迹依旧工整如印刷体,却在"伞"字的最后一笔微微上扬,像是写字的人忍不住嘴角的笑意。鹿簌月抿了抿唇,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素白信封,小心地夹在《李商隐选集》那一章。信里是她熬了三个晚上写成的《停云四章》,每一首都藏着他的名字。
雨声渐密时,古籍区的木地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停云今天穿了件靛青色的亚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怀里抱着几卷宣纸,发梢还沾着雨水,在灯光下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钻石。
"迟到了七分十八秒。"他放下宣纸,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素白手帕,"头发。"
鹿簌月接过手帕,闻到很淡的沉香气。手帕角落绣着一片银杏叶,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整个秋天都缝进去。"黎栖梧非要问我辩论赛的事..."她小声解释,故意让《李商隐选集》的书页微微张开,露出信封一角。
沈停云的目光在那抹白色上停留了一瞬。他展开带来的宣纸,竟是幅未完成的《停云诗意图》。远山用淡墨晕染,云气氤氲处留着大片空白,隐约可见亭台轮廓。
"这里,"他的笔尖悬在留白处,"应该题你的诗。"
鹿簌月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她看着沈停云研墨的手腕,那根红绳上的青瓷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正是她最爱的雨过天青色。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古籍特有的樟脑味,让人想起古老书院里那些未说出口的心事。
"我...不太会题跋。"
"我教你。"沈停云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微凉,"执笔要松,像握着初春的柳枝。"
鹿簌月的手抖得厉害。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带着淡淡的龙井茶香。笔尖触及宣纸的瞬间,一滴墨晕染开来,像颗怦然坠落的心。
"重来。"沈停云换了一张纸,这次他站在她身后,右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跟着我的力道。"
他们的影子投在书架上,交叠成一首无言的诗。鹿簌月数着彼此交织的呼吸,忽然发现沈停云左手腕内侧有一行新纹的小字——是她《停云》诗里的句子:"愿为西南风"。墨色还很新,在皮肤上像一抹温柔的伤痕。
"你..."
"专心。"沈停云的声音有些哑,"这一竖要像雨后的竹。"
笔锋转折处,图书馆的灯突然闪烁起来。在灯光熄灭的刹那,鹿簌月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她的发梢。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只剩下彼此交握的手和越来越快的心跳。
"跳闸。"沈停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比平时低沉三分,"别怕。"
月光从气窗流泻而入,为未干的墨迹镀上银边。鹿簌月发现他们的手还交叠在一起,沈停云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虎口,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
灯光重新亮起时,书架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闪过——张明远那件绣着书法社徽章的外套,在古籍区显得格外突兀。
"他..."
"不必理会。"沈停云收起画作,动作罕见地有些急促。宣纸翻卷间,鹿簌月瞥见抽屉里露出一叠素描纸,最上面那张分明是辩论赛上的她。
雨声渐急时,沈停云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锦盒。"给你的。"他顿了顿,"赔礼。"
盒中是一枚鸡血石印章,印纽雕成银杏叶相叠的形状。鹿簌月翻过印面,朱砂红的"簌月"二字篆得古雅非常,边款刻着小小的"云栖"。
"我父亲刻的。"沈停云耳尖微红,"他说...给重要的人。"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鹿簌月低头抚摸印章,发现印盒内衬里藏着一张纸条:"诗笺在《楚辞》第217页。"
她匆忙翻开那本被翻得卷边的《楚辞》,一叠银杏形状的诗笺纷纷扬扬洒落。每一张上都写着她的《停云》诗,沈停云用不同字体抄录了无数遍,最新的那张墨迹未干,在"愿为西南风"旁边批注:"此心同"。
"你..."
"嘘。"沈停云突然靠近,从她发间取下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银杏叶,"有人来了。"
黎栖梧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贺临风懒洋洋的辩解:"...真是来还书的!"脚步声停在古籍区入口,沈停云迅速退开一步,却把那张最新抄录的诗笺塞进了鹿簌月的笔袋。
黄昏的雨幕中,鹿簌月抱着锦盒跑回宿舍。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却浇不灭胸口那颗发烫的种子。路过公告栏时,她看见新贴出的书法大赛名单——她和沈停云的名字并排写在"团体赛"一栏,墨迹新鲜得能闻到松烟香。
宿舍楼下,管理员阿姨叫住她:"有你的包裹。"
牛皮纸包裹里是一把油纸伞,靛青伞面上洒着银色的银杏叶。伞柄上刻着两行小字:"撑伞共听雨,停云处,簌簌声。"
没有署名,但鹿簌月知道是谁。她撑开伞的瞬间,一片真正的银杏叶从伞骨间飘落,叶脉间写着一个日期:明天下午三点,书法教室。
雨声渐歇时,鹿簌月发现锦盒底层还藏着一封信。信纸是特制的云纹笺,沈停云用他最工整的字迹写道:
"见字如晤。父亲说印章要配印谱,遂抄录《停云》四章为习。笔拙字陋,幸勿见笑。另:明日申时书法课后,家父欲见你。若不愿,可在印谱末页画叉。"
信的末尾附了首小诗:"锦书云中来,停笔复徘徊。非为才情短,恐被聪明猜。"
鹿簌月把信贴在胸口,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窗外,男生宿舍的某扇窗前,一盏台灯亮到很晚,在雨后的夜色中温暖得像一句未说出口的告白。
第二天清晨,鹿簌月比平时早醒了半小时。她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翻开沈停云送的印谱。每一页都用工整的小楷抄录着她的《停云》诗,却在边角处留下细密的批注——有些是典故出处,有些是平仄调整的建议,最后一页却只写了一行字:
"父亲问,可否邀你今日来家中小坐?"
字迹比平时拘谨,墨色也淡了些,像是写字的人犹豫了很久才下笔。
鹿簌月咬了咬唇,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洒金笺。她本想写"好",可笔尖落下时,却鬼使神差地画了一朵小小的云。
"簌月!"黎栖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再不出来就要迟到了!"
鹿簌月慌忙将洒金笺夹进印谱,塞进书包最里层。她抓起桌上那把银杏油纸伞,突然发现伞柄上多系了一条红绳——和沈停云手腕上那根一模一样。
书法教室的门虚掩着,隐约传来争执声。
"你拿社团的笔私用,还刻了字?"张明远的声音里压着怒意,"那是书法社的公共财产!"
鹿簌月停在门口,透过门缝看见沈停云背对着她,肩线绷得笔直。"笔是我买的。"他的声音很冷,"发票还在我抽屉里。"
"那为什么笔帽上刻的是鹿簌月的名字?"
空气骤然凝固。鹿簌月的手按在门把上,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腔。
沈停云沉默了很久。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脚边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因为..."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那本来就是她的。"
张明远还要说什么,教室门突然被推开。鹿簌月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支青竹钢笔,笔帽上的银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的笔去年就丢了。"她直视张明远,"沈同学只是...替我保管。"
沈停云猛地转头看她,眼睛亮得出奇。他的袖口沾了墨,左手腕上的红绳滑出一截,露出"愿为西南风"五个字——墨色已经有些晕开,像是被反复抚摸过。
张明远冷笑一声:"你们..."
上课铃骤然响起。鹿簌月快步走到沈停云身边,故意让油纸伞碰倒了他的砚台。靛青色的墨汁泼在张明远雪白的书法作业上,晕开一片深色的云。
"抱歉。"她轻声说,"手滑。"
沈停云嘴角微微上扬。他弯腰捡砚台时,嘴唇几乎擦过她的耳尖:"谢谢。"
放学后的雨又下了起来。鹿簌月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水洼里不断扩散的涟漪。沈停云说会在校门口等她,可现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分钟。
"等人?"
贺临风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篮球在指尖转个不停。他今天没穿校服,黑色T恤衬得肤色愈发健康,脖子上挂着条银链子,吊坠是枚小小的篮球。
"沈停云被班主任留下了。"他咧嘴一笑,"让我先带你去他家。"
鹿簌月握紧伞柄:"他...经常提起我?"
"何止。"贺临风夸张地叹气,"他书桌抽屉里全是——"
"贺临风。"
沈停云的声音从雨中传来。他撑着一把纯黑的伞,白衬衫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腰线的轮廓。他的目光在鹿簌月和贺临风之间扫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那把银杏油纸伞上。
"走吧。"他接过鹿簌月的书包,"父亲准备了茶点。"
贺临风在后面吹了声口哨。沈停云头也不回地竖起中指。
沈家的老宅在城西的梧桐巷,青砖黛瓦,门楣上悬着"停云轩"的匾额。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鹿簌月闻到了陈年檀香混着新墨的气息。
"来了?"
沈父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捧着本线装书。他穿着深灰色的对襟衫,眉眼和沈停云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多了些笑纹。最让鹿簌月惊讶的是,他腕上也系着红绳,绳结处串着颗青瓷珠。
"鹿同学。"沈父微笑,"停云说你对《停云》诗有独到见解?"
沈停云耳尖瞬间红了。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假装整理那叠诗笺,却碰倒了一个锦盒——数十枚印章滚落出来,每一枚印纽都是银杏叶的形状。
"我刻的。"沈父拾起一枚递给鹿簌月,"停云从小就说,要留给重要的人。"
印面刻着"云栖"二字,边款却是一行小字:"甲午年,为停云制,待良缘。"
鹿簌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头看向沈停云,发现他正盯着窗外的雨幕,脖颈红得像晚霞。
茶是明前的龙井,盛在天青色的汝窑杯里。沈父煮水时,鹿簌月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红绳已经褪色,青瓷珠却依旧温润如新。
"这颗珠子..."
"停云母亲留下的。"沈父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她生前最爱雨过天青色。"
书房突然安静下来。雨声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像一首遥远的安魂曲。沈停云站在书架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李商隐选集》——正是鹿簌月夹了信的那本。
"鹿同学。"沈父突然说,"能看看你的印章吗?"
鹿簌月取出那枚鸡血石印章。沈父对着灯光细看,忽然笑了:"刀工退步了。"他指了指印纽相接处,"这里本该雕成双叶交叠。"
沈停云猛地咳嗽起来,茶水洒在衣襟上。鹿簌月低头假装整理裙摆,却看见书案下他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我...去换衣服。"他匆匆离席,背影僵硬得像张拉满的弓。
沈父望着儿子的背影,轻轻摇头:"他从小就这样。"将印章还给鹿簌月时,他压低声音,"抽屉里那些画,你看到了吗?"
鹿簌月摇头。
"三年前我们去杭州,在灵隐寺看到个写生的女孩。"沈父抿了口茶,"他画了整整一本速写,却不敢上前说一句话。"
雨声忽然大了。鹿簌月想起辩论赛那天黎栖梧说的话——"沈停云的抽屉里全是你的画像"。
"伯父..."
"印章收好。"沈父打断她,眼角笑纹更深,"等你们考上大学,我再补雕那双叶交叠。"
回程的公交车上,雨已经停了。夕阳透过云层,将车厢染成蜜糖色。鹿簌月和沈停云并肩坐在后排,谁都没有说话。
"那个..."
"我父亲..."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沈停云的耳尖还红着,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节奏居然和李商隐《锦瑟》的平仄一致。
鹿簌月鼓起勇气,从包里取出那本《李商隐选集》:"你的批注...我很喜欢。"
书页翻到《夜雨寄北》那首,她新添的批注墨迹未干:"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不如改'秋'为'春',因我遇你,枯木逢春。"
沈停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公交车转过一个弯,夕阳正好落在他的睫毛上,将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染成琥珀色。
"鹿簌月。"他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有些哑,"我能...牵你的手吗?"
没等她回答,他的手指已经小心翼翼地覆上来,掌心相贴处,两颗心跳动的频率渐渐重合。
车窗外的银杏树飞速后退,像一页页被风翻过的信笺。鹿簌月悄悄回握,感觉他的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划了三个字—— "西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