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自称无尘,身穿白衣不染纤尘,衣袂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贫道昨夜观星,见荧惑星陡然转亮,星位正落在此处,故而冒昧拜访,望大人与夫人海涵。”
夫妻俩对视一眼。
楚荃不懂这些,可也读过诗,零星几句写了荧惑的都与灾祸有关,她能察觉到这话里不详的征兆。
徐怀仁则更明白,他的儿时好友喜爱星宿,如今就在钦天监当差,他耳濡目染的也算半个天文行家,明白荧惑转亮的凶险。
若从前有人和徐怀仁说鬼神,他一笑置之也就算了。
而如今,天生金瞳的婴儿,无故疯魔的产妇,事发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登门的生人……
他不得不信,甚至在无尘话落后生出些许庆幸的激动。
“大师……可看出了什么?”
“此为邪祟,在孕妇怀胎四五月时便已附身,它在孕妇腹中修养,吸食母体精魄,如今那产妇应该只剩三岁小儿神智,而那邪祟已经到了婴儿身上。
“若贫道估量不错,那孩子生带金瞳。”
这话恍如平地惊雷,将夫妻俩震得不知所措。
徐怀仁强撑镇定,问道:“依大师所见,可有法子破除?”
“有。”
无尘随着两人到后院,婴儿已被放在摇篮里,他附身贴近了观察,那婴儿就这样不错眼地盯着他。
路上他已经和两人讲明白利害,徐怀仁伸手任无尘大师刺破指尖,一滴血落尽鲜红朱砂里。
下人取来符咒灰烬拌成的水浆,无尘接过,一点一点地加到朱砂里,等粘稠状态刚好时,另取一根金针挑起一点朱砂。
徐怀仁伸头看了一眼,调和后的朱砂红得耀眼而诡谲,与曼珠沙华的颜色不像,却令人莫名想到这种传闻盛开在地府的花卉。
那样粗的金针直直刺破婴儿的耳廓,徐怀仁有些不忍不敢看,那孩子却不哭不闹,同无尘对视片刻后竟缓缓将双眼合上了。
大师的诵念声响了一夜,待到天空显出鸭蛋青,夫妻两人眼底已有黑迹。
“邪祟已被暂时压住了。”无尘大师收起金针,作势要走。
徐怀仁疾走两步上前,不解地问道:“暂时?大师这是何意?”
无尘却不看他,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婴孩身上。
“温柔富贵乡滋养邪祟,大人若想保住这个孩子,就将她连同生母一起送去庵庙里,待上十年,吃尽苦头,邪祟忍受不得便会自行离去。”
徐怀仁立在原地不作答,倒是楚荃走上前来,问道:“依大师高见,哪处庵庙最好?世间苦有千百种,又是哪一种必得吃呢?”
无尘回道:“京郊默心庵最好。至于苦处,不必刻意,大人夫人只当全然没有这个女儿,亲人遗弃、生活孤苦,这种日子过上十年,总归是该将邪祟清理干净了。”
“必须十年么?若苦处再多些痛些,可能削减些许时日?贺姨娘又为何也要一同前去?”
“不能,夫人。至于那位贺姨娘,邪祟虽转移至婴孩之身,贺姨娘身上却还有残余,即便神智已不能复原,若还想教她活得长久,也该一同前去。”
谁知这大师会算星象却不通人命,半年后山洪导致塌方,将默心庵埋了个干净,无一生还。
所谓长久,也只是八年不通智识的苦痛。
蔺倾弥醒来,桦旸就将打春宴上的事全数告诉了她。
她睡不着,披了件大氅坐在榻上,将窗打开,数着梅花凋落。
徐家将她送走,对外只称养病。
可哪家人养病养成她这样的?
从记事起就有干不完的活,那样小的年纪,手浸在冰水里冻得没有知觉,干不完活就被荆条抽的后背浮肿。
蔺倾弥对着月亮举起手,透亮的指甲在月光越发轻薄,五指却不纤细,因为她不是从小拿锦罗绸缎养出来的。
若是这么经年累月地养着,兴许有天她的手也能纤细漂亮如同水葱。
可她才不要,她要用这双手握刀剑。
“看什么呢?”蔺倾弥抬眸看向窗边,晏凇酩正趴在窗台上盯着她。
听闻先博陵王妃是个难得的美人,尤其一双眼睛,如秋日湖泊时刻泛着涟漪,看谁都是含情脉脉。
蔺倾弥此刻想起这传闻,只觉得真是不假,晏凇酩这双眼睛定是承了他母亲的优点。
“你深夜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晏凇酩抬手拨松了支木,窗子啪地合上了,透过窗纸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影子。
“你做什么?”
“夜间风大,你身子不好,吹多了又该病了。”
蔺倾弥这才发觉手已经冻得冰凉,她慢慢揣进袖子里等待回温。
“问你呢,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窗外吱呀响了几声,晏凇酩大约是靠着墙坐下了。
“料想你也睡不着,来陪陪你。”
“少贫,”蔺倾弥忍不住笑了,也挪到墙边,看着窗纸上模糊的剪影,问,“晏凇酩,你那么神通广大,查到这事真假了吗?”
“你哪看见我神通广大了?我无能为力的事多了。”
两人心知肚明他的无能为力指的不是这出认亲戏码的真假。
“真假不重要,我不会认他的。”
“傻阿弥,认与不认由不得你。这件事闹到了陛下跟前,便无论如何都要过了陛下的眼这事才能算完。”
蔺倾弥静默片刻,忽然说:“爹视我为己出。”
未生而养育之,无以为报。
她不能辜负蔺俞。
晏凇酩没有接话,转而说道:“你身子不好,早些回榻上歇息吧。”
“你呢?”
“我守着你。”
—
宝马雕车一路留香,宫人远远就瞧见了,明白是位贵人,离得近了瞧见车檐挂着的灯笼上描着一个徐字,心下了然车里是谁,只待车里的妈妈递交了牌子,就赶紧放过了。
楚荃早看见门前有道青色宫装的身影等着了,快步上前道:“抱月姑姑怎么亲自在这儿等?本是妾身拜访,倒失了礼数,真是惭愧。”
抱月微屈膝行礼,笑道:“夫人这是哪的话?娘娘拿夫人当亲阿妹,自家人何必拘泥繁文缛节。”
抱月是楚修容的陪嫁丫鬟,楚修容一路坐上修容的位置,抱月也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已经是宫里人人敬称的姑姑了。
楚荃看着她笔挺的脊背,忽然想起当初她哭着要去跟小姐报消息,结果把自己撞倒的事。
十多年过去,倒真是今非昔比了。
楚修容一见楚荃来了,放下剪子朝宫殿门口走去,只留一桌残花败枝。
她见楚荃要拜,开口要拦:“都说叫你拿这当自家,怎么还是这样生分。”
楚荃仍是跪着不起,“娘娘莫恼,宫里不比别处,小心谨慎才好。”
楚修容便站着受完礼,摆摆手叫下人退下。
待室内只剩下抱月一个侍女时,两人才拉起手坐到榻上。
“阿姊在宫里这样步步惊心,早知不该给你添麻烦。”
楚修容笑起来,“阿荃这话就不对了,戏做给外人看看就罢了,可别真讲究这些。
“宫里想拿我错处的多了,未可知我手里也有她们的把柄。
“……对了,那事有结果了,酒没问题,饮食用具也都正常。”
徐怀仁能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凭的可不只是运气,他事事谨慎不出错,楚荃不信丈夫会这样鲁莽,打春宴当夜就悄悄托人去给楚修容报了信,拖她查一查徐怀仁喝的酒是否有问题。
“没问题?”楚荃挑眉,有些诧异。
“是。会不会是你家那位路上撞到了什么人,闻了什么东西?那丫头不就是闻了什么东西才被绑到宴上的么?”
楚荃摇摇头,道:“已经不重要了。宫宴已经过了四天了,陛下那边是什么态度?”
“他知你我交好,端得滴水不漏,一点风声也没有。我说替你吹吹风你又不肯——”
楚荃握着楚修容的手,笑着低头:“阿姊对我好我明白的,你在宫里举步维艰,我怎么能再让你多担风险。”
“瞧你……徐尚书是什么意思?”
“……他想把这孩子认回来。”
“糊涂!”楚修容猛地拍了下楠木炕案,案上茶水溅了些出来,“她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了,那孩子牵扯皇商国戚,认回来了太子妃的位置便轮不到盏吟来坐了!不但如此,陛下如今和博陵王如今一副和睦融融的样子,来日呢?
“先博陵王和王妃的死因还是笔烂账,待到来日清算,你敢说博陵王不会造反?你敢说他反了你们徐家能置身事外?”
“娘娘!”楚荃心里一惊,握着楚修容的手紧了紧,“娘娘慎言!”
世人追求的无非钱、权、势。
这一个蔺倾弥都占全了。
可惜势与势不同,徐家想要太子的势,就必然要放弃博陵王,可是蔺倾弥肯么?博陵王又肯么?
多年前先博陵王在皇家猎场里坠马而亡,王妃携世子回京,竟因心力劳累、悲伤过度也去了,世子便被送进宫里教养,成年后承袭封号。
可先博陵王以后骑射闻名,先王妃更是身体康健,一年下来病也生不了几场。
两人十日之内先后亡故,真相众说纷纭。
博陵王在宫里长大,耳边哪里会少了嚼口舌的人?
王妃是先帝亲妹妹,即便有这层关系,可帝王家最是无情,若有朝一日事实真如众人猜测那般是先帝所为,博陵王该当如何?
这事谁都说不清。
楚修容轻拍楚荃的手安抚道:“回去再劝劝徐尚书,此事不关私情,身处权力漩涡之中,要思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