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春宴上的事闹得整个鸾京都是风言风语,蔺倾弥索性不出门,蜗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练剑,累了就坐下来看看书,外界邀约一概不应,过得好不自在。
桦旸在水里绞了帕子,过来给蔺倾弥擦汗,见她手心又发红了,道:“小姐手还疼么?”
“不妨事。”
桦旸笑着接过丫鬟递来的水盆,等蔺倾弥净手,“现下破些皮也是好事,待茧子磨得厚了,也就不疼了。”
蔺倾弥擦干了手,将帕子丢回托盘上,惬意躺下晒檐下漏进来的日光。
“你倒不拦我。”
“拦什么?小姐身子弱,强身健体的事情多做才好。身体强健了,病祸也就不敢上门了。”
蔺倾弥被她逗笑了,说:“你是什么歪理都有。”
“歪理,何故是歪理?”
蔺倾弥阖上眼睛,轻声说:“我练剑,是为了拿起它。”
那声音轻得像鼻息吹动羽绒,桦旸听见了,她什么也不说,退下了,只余池中锦鲤自由拍打出圈圈涟漪。
话是这么说,蔺倾弥确实能感受到身体渐渐强壮了起来。
从前走路要人扶,风一吹就倒,连年大病小病不断,汤药都成了家常便饭。
现在步步生风,病也生得少了,除去几道必要的汤药还喝着,其余的都是许久没碰了。
只是人还瘦着,所以都还觉得蔺倾弥是半年前那个病美人。
桦旸在廊下看着那淡薄的身影,像棵在风雨中飘摇的细竹。
她说要拿起剑,桦旸却觉得不止如此,她要将剑练得出神入化,为她所用。
人人都说她想攀高枝。
桦旸却隐约能预见一点未来:在这女子只追逐锦缎玉饰,被情爱蒙困在后院的时代,蔺倾弥想要去夺权。
桦旸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快走几步撞见个小丫鬟,忽然想起自己也是下人,于是吩咐道:“叫小厨房捞条鱼上来,小姐要吃。”
“是。”
蔺倾弥其实不爱吃鱼,因为剔鱼刺太过麻烦。
但是小厨房的厨子又做得一手好鱼,因着主人家的喜好拿手菜一直拿不出手,厨子郁闷久了骤然听闻小姐点名要吃鱼,欣喜若狂地做了半桌子鱼,叫蔺倾弥看得发愁。
桦旸也没想到她说的一条怎么成了一桌子,硬着头皮道:“现在正是鳜鱼肥美的时令,奴婢就自作主张叫小厨房做道鱼……
“小姐不爱挑刺,奴婢给您挑就是了,鱼肉细嫩丰满,还请小姐尝尝。”
蔺倾弥摆摆手,“罢了,你挑吧。不过那厨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姓杨。”
“那个杨师傅,擅自做主,把主人家放哪里了?罚十日薪水。”
桦旸看出蔺倾弥已有些不悦,不敢求情,垂首说:“是。”
等蔺倾弥用完饭,褪去外衣要午睡时,忽然叫住桦旸,问道:“今日我罚那厨子,你心里不舒坦是不是?”
桦旸顿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嗯。小姐,是我擅自做主,您只罚了杨师傅,我……”
“不对,桦旸,你那不叫擅自做主。你知道我只是不爱挑刺,并不是不爱吃鱼肉,叫小厨房做道鱼是适时揣度我心意。
“那厨子呢?知道我用饭至多半个时辰,还是做了半桌子鱼,我今日午膳吃了多久?”
“……半个时辰多两刻。”
“这顿饭吃了这么久,饭菜凉了不说,还耽误了时间,若要下午不误事,便要削减我午睡的时间,这是他的错不是?”
“是……”
“再者,你是我身边的人,是我的体面,哪能因为这点事就罚到你头上?倒是这些个下人,上头吩咐的事也敢任性拆解了随自己心意行事,借此好好敲打一下也正好。”
“奴婢知道了。”
“去吧。”
这场午觉让蔺倾弥睡了个舒坦,她平时只睡半个时辰,等醒了发现已经多睡了两刻钟,一天之内几次被忤逆,难免怒火心生。
“桦旸!”
桦旸连忙打帘子进来,动作毛躁,差点撞到柱子上。
“我不是说只睡两刻钟么?”
一听她这平静冷淡的嗓音桦旸就后背发麻,低着头不敢看她,“小姐,王爷不让……”
“王爷?谁是你主子?”
察觉蔺倾弥语气越发不快,桦旸赶忙解释:“王爷将我拦在屋外不让进,非说要让您睡饱了……”
像是为了印证这话真假似的,屋外传来晏凇酩中气十足的喊声:“阿弥!快些出来,有要事!”
蔺倾弥扶额,缓了声音,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服侍我梳洗吧。”
茶盖被拎起,又啪地落回茶碗上,瓷器碰撞声响个不停。
晏凇酩听见脚步声,嘴角微微扬起,下一刻,茶盖便被按住拎不起了。
晏凇酩睁眼就看见蔺倾弥还带着怒气的脸,觉得她像只生气的猫儿。
“王爷好大的排场,耍威风耍到我这小门小户的院儿里来了。”
“阿弥莫恼,若非今晚有要事,得养好精气,我哪敢扰乱你的作息。”
晏凇酩这人脸生得好看,骨相优越,只是线条过于冷硬,不做表情时眉眼就极具压迫感,偏一笑起来又如冰雪消融,让人觉得喝了口润肺的凉茶。
“什么要事?”
晏凇酩压低了声音,“进宫。陛下叫我带你去私宴。”
蔺倾弥顿时明白过来,要谈那天宫宴晏凇酩宣言要娶她的事了。
蔺倾弥在他身侧坐下,“徐尚书呢?”
“去了,探子回信说还有几个重臣家里也有车马往宫里去了,都不低调。”
两人对视一眼,对皇帝的打算已有几分明了。
夜色渐深,几只鸟雀扑扇着翅膀飞回檐下。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一辆三匹青骢马拉着银顶香车行至宫门前,车前挂着两盏羊角灯,黑墨在上面挥就了个“晏”字。
蔺倾弥是跟着晏凇酩来的,自然坐在他身边,随后到的都是人精,见两人并坐已经明白皇帝心允这桩婚事了。
蔺倾弥出入的大场合不多,认识的官员也少且职位大多不高。
晏凇酩在她耳边轻声介绍。
鸿胪寺卿卓宁,工部尚书蔡溢之,锦衣卫北镇抚司袁盼山,台院侍御史孔良。
蔺倾弥足不出户书看得却多,明白这些人官位不同但都是要职。
一场私宴请这么些人,要的是做个见证。
她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徐怀仁正和同僚客套完,扭过头和她视线对上,露出一个笑,那是再自然不过的长辈对晚辈温和包容的笑。
蔺倾弥垂眸,将目光错开了。
颜驰落座,众人高喊万岁,他伸手下压,笑说:“平身平身,一场私宴,诸爱卿不必拘束。”
话是这么说,在场的心里都门儿清,被当做工具人的四位隐秘打量着三个主角。
酒过三巡,颜驰果然开口了:“凇酩几日前说想娶蔺家姑娘为妻,今日你清醒了,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蔺倾弥微微仰头,烛光在她脸上跃动,更衬得肤容胜雪,一双眼眸含着汪秋水,多情又婀娜。
“叫什么名字?”颜驰抿了口薄酒,心惊鸾京竟有此等美人。
“回陛下,民女名唤倾弥。”
“倾弥……你父亲是蔺俞?”
“是。”
颜驰后仰,倚在黑漆嵌螺钿圈椅上,把玩着手里的金雕酒杯,“你二人可是真的情投意合?”
蔺倾弥缄默不言。
这话太过直白,不能由她来说,一旦传出去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守妇道。
“回陛下,臣与蔺姑娘相识五载,情根深种难以自拔,臣早已在亡母灵前许言,此生惟愿以蔺姑娘为妻。”
颜驰笑着摆手,“你这孩子,蔺俞一介商贾,如何同你这王侯攀亲,门不当户不对的。先皇在世时将你视如己出,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这倒叫我愧对先皇啊。”
话毕,颜驰又扭头转向徐怀仁,“不过徐爱卿也说蔺氏与你那亡故的小女颇为相像。”
徐怀仁眼角一跳,已经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正要开口,就被颜驰抬手止住。
“朕叫人细细查过了,当年山洪灾及方圆二十里无一活物,一个稚子岂能逃脱,想来所谓耳上两痣不过巧合。不过既然巧合至此,蔺氏也合徐爱卿眼缘,不如收了她做义女。
“这样既全了徐爱卿心愿,”颜驰笑吟吟地看向晏凇酩,“以徐家女的身份出嫁,也不算辱没了你的王侯身份。”
满座寂静。
没人敢动筷子,四下俱寂里几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地琢磨颜驰的用意,冷汗濡湿了额发也没人敢动手擦拭。
终于,徐怀仁起身拜谢,打破了寂静,“陛下思虑周全,前几天臣思女心切,口有失言,还望陛下恕罪。”
“徐爱卿切勿多礼,”颜驰见徐怀仁已经应允,兴从中来,对蔺倾弥的称呼也变了,“倾弥呢?可愿意认这个义父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要推辞就是打皇帝和徐尚书的脸,于是柔声道:“民女身份低微,能代徐大人亡女尽孝,是民女福分,民女感激不尽。”
颜驰大笑抚掌,“既如此,你同凇酩婚约也一同定下吧,待你成年了,就择个吉日完婚。”
两人起身谢恩。
至此,这局私宴的戏真正唱完。
四个见证人轮番祝酒恭贺,笑意吟吟之下藏着的是各自迥异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