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宴结束已是丑时一刻,有人来贺,蔺倾弥架不住被劝了几杯酒,神智清醒身形不稳,只是有晏凇酩搀着,倒也看不出。
蔺倾弥提起裙角,正要踩上脚凳,忽然心有所感一般,缓缓回头。
只见徐怀仁站在宫灯下,像一尊石塑,站立的风姿总让人想起他年轻时也是鸾京街头纵马的少年郎,此刻形只影单,平白生出些哀漠意味。
蔺倾弥勾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无声地喊了一声“父亲”。
徐怀仁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匆匆别过头,竟不敢再看她鬓边飘摇的发丝。
青骢马高大漂亮,腰腿的肌肉都紧实流畅。
蔺倾弥感叹:“这样好的马,该在草原上痛快地跑,怎么叫你困在这街巷之中,施展不开腿脚。”
虽然是三匹马拉着,但都训练有素,将车拉得十分平稳。
“照你这样说,岂不是军营里的马也该洒脱天地,若有战事,咱们南齐的将士是不是都只能步行?”
蔺倾弥蹙眉,“你偷换什么理?”
晏凇酩却敛了笑意,说:“阿弥,马儿各自有命。有些马身披金甲却向往沙场,有些马已在贵人□□还羡慕御座能得天子眷顾,还有些马口腹不饱,以为关在马厩里每顿粮草管够便是世间最好了。”
其实蔺倾弥没有见过草原,只是画卷上驰骋的英姿太迷人,话本子里写的清爽的风也太令人着迷。
“你说,我能去草原看看么?”
“阿弥想去,咱们明日就启程。”
蔺倾弥摇摇头,满头珠翠丁零当啷响了一通,她调转话头:“你前几日说,那个薄悦有问题,查出什么了?”
“望春楼的那个老鸨叫曼香,还记得么?”
蔺倾弥点头,当然记得。那个女人颇有狐狸相,媚眼如丝,眼角眉梢都含着情,乍一看绝想不到她已年过三十。
“曼香从陇山郡发家,途经如宣郡,她从那里买走了薄悦,”晏凇酩顿了顿,继续说,“薄悦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伶人,曾辗转卖到过几户人家。传言她被买走前,在东兴王府唱过曲儿。”
蔺倾弥眸光森冷,“东兴王?”
“消息还不属实,已经着人去查了。”
如宣郡是东兴王的封地,同时还是南齐的边疆。那里地广人稀,土质不好,雨量也少,种出来的粮食都干瘪味涩。
吃得不好干的活重,如宣人大多矮小而身体结实。
那薄悦呢——蔺倾弥那天远远看过一眼,身形高挑皮肤水润,不像是风沙蔽日的如宣郡能养出来的人。
“薄悦……是哪里人?”
只一刹,晏凇酩便已明白她的意思。
“此人身份疑云重重,往后怕还有大麻烦。”
晏凇酩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温暖,“你怕吗?”
“不怕。”
翌日,消息就在鸾京传开了:徐怀仁收蔺倾弥为义女,蔺倾弥以徐家小姐的身份同博陵王晏凇酩定下婚约,待到成年择日完婚。
楚荃大场面见过不少,面子功夫滴水不漏,听完口谕就请公公去喝茶。
这人跟楚修容宫里一个姑姑关系不错,楚荃出入宫闱见过他几次,此刻也没有显露。
公公摆摆手,笑道:“谢夫人好意了,咱家还要回宫里复命,就不多留了。”
楚荃身后的妈妈上前递给公公两个锦袋。
他掂了掂分量,眼睛瞥向楚荃,嘴上犹疑:“夫人这是……”
“公公来去劳顿,孝敬一点心意。分量不多只够吃顿酒,望公公笑纳。”
那人笑眯了眼睛,道:“咱家为圣上办事,哪谈得上辛劳!夫人客气了。”
话毕,那两个锦袋就没入袖口。
楚荃扬起嘴角,“公公慢走。”
看那车马消失在街口,楚荃提起裙摆转身回后院。
“夫人……”田妈妈低声唤着楚荃,有些害怕皇帝的意思。
“你觉得陛下是什么意思?”楚荃随手折了一枝花,靠在立在桥头,端详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田妈妈声音怯懦:“奴婢不敢揣度天子心意。”
“陛下要的太多了。他要拿盏淑将主君、博陵王和那个商人绑到一条船上。他在为太子造势,又不放心博陵王,所以叫徐家认她做义女。
“来日若有变故,徐家同太子绑在一起,便能立刻和博陵王一刀两断。”
染了蔻丹的指甲将花骨朵一个个揪下投入水面,荡开一朵朵涟漪。
“陛下真是……好算计。”楚荃将那枯枝一扬,在水面溅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水下的锦鲤惊得四处逃窜。
这消息很快成了鸾京街头巷尾的谈资,纷纷议论着那蔺倾弥是何许人也。
来蔺家递的请帖不胜枚举,连旁边的陶府也被踏破了门槛,想求陶雪亭带蔺倾弥去聚一聚。
这些邀约都被蔺倾弥拒之门外了。
只是有一封。
蔺倾弥凝视着那红底洒金的请柬,落款是徐盏吟,那位已被内定的太子妃。
请柬也不是去什么宴会,而是邀她去徐府小住几日。
具体是几日也没有说。
蔺倾弥冷笑着将请柬倒扣按在桌上,抬头看见了蔺俞。
“父亲?”
蔺俞缓缓走近,认出那纤细的五指下是个“徐”字。
“徐家的帖子?”
“……嗯。”蔺倾弥神色恹恹,表明了不想搭理。
距离打春宴那场闹剧已经过了大半月,蔺俞缺忽然和蔺倾弥聊起捡到她时的情形。
那时蔺俞还是个小商人,跟着商队跑生意,带了几车绸缎要运去鸾京卖的。
当夜他们一行人歇在山上,喝着酒畅聊卖了这批货要再做什么生意。
蔺俞年过四十了,居然也在烈酒与豪言壮语里唤醒了一点少年心气。
他想念亡妻和早夭的女儿,他想赚够了钱就把在鸾京的那间小屋子买回来,再开间铺子过完余生。
然而天意总不遂人愿,那晚下了大雨,蔺俞同另两个人下山探路,看是否通畅,谁知遇上了山洪。
蔺俞醒来时趴在一棵断树上,同伴只剩下一个。
两个人全身都像被痛打过一遍地疼,他们还是一步一步往回走,试图找到那几车货物。
满山树木摧折,泥浆遍地,靴子陷在泥里,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而他们已经看不出原先的路了。
商人比利益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性命。
他们放弃了寻找货物,转头下山,而在那途中,蔺俞遇到了蔺倾弥。
小姑娘浑身脏污,躺在一棵巨树下,像是已经死了。
蔺俞不受控制地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那重量轻得像片羽毛,像他的被活活饿死的女儿。
泥糊在她瘦得凹陷的面颊上,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已经是生死一线了。
但这口气硬是吊了两天一夜,一直到蔺俞找到医馆给她把命续上。
此后两年,蔺俞走南闯北,生意越做越大,直至后来和皇家搭上线,一跃成了皇商。
蔺俞无数次地认为,他和蔺倾弥也许天生就有一段缘分,否则怎么在捡到她后,人生忽然就一帆风顺了呢?
他将鸾京一个破落户卖的祖宅买了下来,自此落户鸾京,没有再离开。
“那时候路都是乱走的。等找到医馆的时候,发现已经和鸾京相去甚远了,我们干脆去了洛川郡,也就错过了尚书府发的寻人令。”
蔺俞顿了顿,继续说:“弥儿,你恨他吗?”
蔺倾弥轻笑一声,“什么邪祟?借口而已。”
“那你母亲呢?”
蔺倾弥沉默了。
她说不上来自己对这个女人是何感情。
从记事起她就有做不完的活,而这个女人没有神智,帮不上忙还有她干活来养。
那女人安静不动时,娇美的面孔都沉淀着韵味,蔺倾弥时时因为这些瞬间而错以为她恢复了神智。
兴奋与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时,女人就会给她当头一棒。她流着口水爬过来,和一个跟她膝盖齐高的孩子要糖吃。
蔺倾弥觉得她是个累赘,午夜惊醒时,甚至想过将她闷死。
可是这个因为一丁点不如意的事就要哭叫的人,又会在庵里尼姑刁难她时,扑上来盖在她身上,一声不吭地替她挨下藤条。
后来蔺倾弥在默心庵旧址立了个衣冠冢,冢里是她母亲戴的长命锁。
真奇怪,明明母女俩在庵里一贫如洗,这只银锁竟然一直完好地戴在母亲身上,从未遗失。
那时蔺俞站在她身后,问她:“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蔺倾弥答道:“不知道。”
而此刻,蔺倾弥仍旧是一句“不知道”。
蔺俞幽幽叹息,“弥儿,人总要为点儿什么活下去。我当年丧妻丧女,流离他乡,全凭着把鸾京那个家买回来,才咬牙活了下来,做起了商行。
“你不愿与徐家纠缠,可你的母亲呢?徐家说当年是送你去养病,可哪有送到庵庙里去的?那所谓的高人又是何人?
“王爷后来请医给看诊,说的你可是中了子母蛊!如今蛊毒未清,药你都还喝着,却不想去查明白是谁做了这一场局,害得你们母女这般下场么?”
蔺俞这话点醒了她。
她跟着蔺俞做生意,学的是利益算计,晏凇酩教给她的权谋心机。
她的成长缺少女性长者的引导,似乎天然就少了对“饶人”两个字的理解。
徐家来求和,蔺倾弥满心厌倦只想躲得越远越好,却忘了报仇。
有人害得她吃了这么些年苦,怎么还能逍遥快活?
她没有读过《女则》,睚眦必报才是她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