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的衣裙也不少,义父倒是破费了。”
这点钱对徐府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连仆婢都能穿绸着锦,主子就更不必说了。
此事两人心知肚明,徐盏吟语气沉沉:“都是一家人,谈什么破费不破费。实则是过几日安和侯府有宴会,鸾京时新的花样料子又翻了新,我怕你带的衣裳赶不及,故而叫人过来给你新做几身。”
鸾京的高门贵户攀比炫耀往往不动声色,一场宴会谁没有穿最新的花样,众人都不摆明了说,只暗戳戳地将她疏离在外。
翠竹轩院中摆了几桌子面料,又何止几匹。各样花色都有,都是适合妙龄少女穿的,没有老气的颜色。
一旁几个乌木箱子开着,里面堆放着各类首饰,从工艺到材质无一不精。
蔺倾弥不是没有见过好东西,此刻被富贵砸了满脸也不免有些琢磨不清徐盏吟是何用意。
总不能是因为她和那俩傻子姐妹不对付吧?
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楚夫人不是等闲女子,她教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连府上两个妹妹都对付不了。
蔺倾弥心下狐疑,脸上纯真懵懂,道:“姐姐这是?”
“是父亲的意思。”
徐盏吟信手拾起一支累丝缀红宝石步摇在蔺倾弥鬓边比划着,唇边漾开一抹笑意,“妹妹这样明艳的美人,成日里穿得这样素净做什么,穿些鲜艳的颜色,戴些金饰,才更衬得容颜非凡。”
见蔺倾弥不作答,徐盏吟自顾自继续说:“父亲觉得这些年对不住你,聊以补偿。”
这算是把话说开了。
徐家人都拿她当亲二小姐对待,她刻意疏远也没人转变态度,此刻徐盏吟扯下义亲的遮羞布,将徐家丢弃女儿的事实摆在了台面上。
蔺倾弥仍是装蒜,只是懒得再演茶香四溢的小白莲了,她冷声笑道:“缘分一场,义亲而已,何来补偿之说?”
徐盏吟定定盯了她片刻,错开眼,“父亲认定是你,自有他的道理。”
蔺倾弥敛了笑意,走近几步,日光落在睫羽上,投下一片阴影,遮盖了眼睛。
“他认定了,你们一家子人便要陪他唱完这出荒唐戏么?”
气氛绷紧,檐下立侍的裁缝仆婢都不敢看院中央面色不虞的两位主子。
一阵风过,只余劲竹摇动窸窸窣窣之音,斑驳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支离破碎。
“好姐姐,你也不信是不是——”蔺倾弥掠过她,话音轻飘飘的,像落下的竹叶,“可是我信呐。”
徐盏吟走了。
蔺倾弥躺在藤椅里悠哉悠哉品了杯茶,听着竹影摇曳之声几度欲眠,见檐下站着的裁缝和几个学徒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便招招手叫他们过来。
记好身量尺寸,敲定样式花纹,桦旸捧出一袋银瓜子塞给裁缝,把人送走了,蔺倾弥才悠悠叹了口气。
昨日夜里蔺倾弥坦白了白虹的存在,这对她而言绝对算得上是秘密。
而一个志向不小的人,绝不会允许身边人带着秘密离开。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死”字。
想通了这层关窍,桦旸终于死心塌地地愿意跟着蔺倾弥干了。
蔺倾弥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野心,这种玩弄权术的人往往连带着身边也不安全。
然而功败垂成,那都是以后的事。只看眼下,桦旸还想多活一会儿。
没了顾忌,她也敢问了:“小姐,徐家这是什么意思啊?三小姐和四小姐拦着你不让去那处院子,大小姐送人来我当是监听的,怎么如今又送这些好东西?”
燕语莺啼早被支开做洒扫活计了,主仆俩说话无所顾忌。
蔺倾弥抹开折扇搭在脸上,语气淡淡,“那两姊妹不好说,兴许只是和我不对付。生在徐家,徐盏攸却养得这样怯懦,只怕那个胞姐没少欺负她。
“至于徐盏吟,楚夫人已经放权让她管家,扣扣搜搜的算什么?自然要摆摆名门贵府的谱。”
桦旸若有所思,“那院子呢?这才第二日,小姐就奔着那处去,是不是太惹人眼了?”
“他们下了帖要我来,自然该想到我要做什么。心知肚明的事,又何必藏着掖着。”
桦旸一时无语,腹诽这样张扬往往下场很惨呢小姐。
寿安堂来了人传话,说今日午膳到老太太那里去用。
昨日蔺倾弥来时,徐家二房三房的人都来了,独独缺了老太太。楚荃解释说,□□寺来了个大师,老太太信佛,已去住了几日,不知何时回府。
蔺倾弥动身时,全家人就剩她一个没到了。
徐盏吟身边的位置空得突兀,蔺倾弥现身时,所有目光都凝聚到她身上,像是一场审判。
“淑丫头……”老太太刚开口,楚荃就轻咳一声,低声道:“老太太,这是倾弥。”
“……”
她握着蔺倾弥的双手看了半晌,慢悠悠从手上褪下来一个双股绞丝玉镯,种水极好的帝王绿,颜色鲜辣,是不知传了几代人的宝贝,看得徐盏韵眼睛都直了。
“祖母……这样贵重的物件,我不能收。”
老太太动作柔和却不容推拒地把镯子套到她手上,老人皮肤松弛,摸起来又软又滑,蔺倾弥莫名觉得恶心。
“祖母的心意,妹妹收着吧。”
楚荃也在一旁附和:“母亲难得看到合眼缘的孩子,倾弥可要领情。”
“……祖母抬爱了。”蔺倾弥扯出一个笑。
这样规矩森严的家族里,吃饭是不许见声的。屋子里占了几十个仆妇,也只听得脚掌触地的轻微声响。
饭用得差不多,便将菜都撤下了,换上热茶。
蔺倾弥揭开茶盖,呷了一口。
楚荃问起裁衣的事,徐盏吟答道:“母亲宽心,早些日子就定下了,今日刚好送到。挑的都是最新的花样最好的料子。”
“大姐姐费心了。”
老太太喉咙里呛出两声笑,“费什么心,都是她这个长姐该做的。”
徐盏韵忽然搭腔:“三日后安和侯府上有宴,二姐姐可要穿新衣裳去!”
新衣裳是肯定要穿的,只是徐盏韵这莫名其妙的一嗓子,把一桌子视线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一时寂静。
先前从燕语莺啼两个丫鬟的态度就能看得出,这府上的人,至少徐盏吟,是不太待见这个三妹妹的。
“那么三妹妹呢?可做了新衣裳?”
徐盏韵哑声不语了。
从前陈依依大闹过一场,恰逢楚荃重病,干脆叫她把孩子都抱到自己院里养,每月府中有定例的月银,超出的自负。
陈依依一个妾室,手里捏着的店铺租地哪里比得上楚荃这个淮舒伯嫡长女,她还有个儿子,银钱自然都先紧着儿子,剩下的两个女儿对半分,徐盏韵自然不肯,明里暗里克扣妹妹的,打肿脸充胖子也要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
她上个月才做了新衣,这个月自然没有额外的银钱再做一身了。
本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原则,楚荃是每个季度都要给少爷小姐统一做新衣的,适逢重大节日还会再做。
但这种高门贵府间的串门不会。
她们这些庶女,向来就是要被排挤在嫡女们的交际圈外的。
但是为什么,蔺倾弥能挤进去呢?
下午的日头渐渐毒辣,现在穿在身上的衣料略厚,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就催生了薄汗。
蔺倾弥站在竹林间练剑,竹影婆娑,摇落一地竹叶。她手执剑柄回身,剑尖划过翠竹,劈开一道凌厉的切口,竹屑溅起,落在她脚边。
无风,竹叶打着旋落下,触及剑刃便如刀遇流水,被划开成了两半。
蔺倾弥合剑归鞘,略向左侧偏了脑袋,“确是把好剑。”
竹林阴影处,不知何时站了个身着灰衣的女子。
白虹浅浅点头,“主子进步神速。”
一月前,白虹得了消息:归鼎大师的收山之作——不流剑在陇山郡现身。
其时蔺倾弥已经开始学剑,蔺俞和晏凇酩都在着力帮她寻一柄趁手的好剑。
而归鼎大师锻造的剑以轻巧闻名,无疑是最合适的。
蔺倾弥当即叫她去寻,务必把剑带回来。
她这一走就出了事,倘若不流剑没有现世,她也许不会遭人暗算,事情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
不过如今的情形也不是什么坏事,在宫宴上丢一回脸,换得一柄绝世好剑,可是再值当不过的生意了。
“比之你如何?何日能与你有一战之力?”
白虹这样顶尖的杀手,都是从小培养的,若非天赋异禀,常人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何况是蔺倾弥这样余毒未清、起步太晚的人,但她乐得逗这个过分严肃板正的人。
果然,白虹外头道:“主子要同我战?这条性命本就是主子救的,若主子想取走……”
桦旸端了茶来给蔺倾弥润喉,目瞪口呆地听着白虹从“有一战之力”拐弯到“心甘情愿交出性命”。她自觉没找到二者之间的关联,再瞧一眼蔺倾弥。
只见她神态自若如殿前的弥勒佛,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唉。”
蔺倾弥单手持剑回了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