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用过晚饭,徐怀仁要蔺倾弥陪他散散步。
蔺倾弥猜他是知道今天白天,她要去看那处院子的事了。
行至一座石桥,徐怀仁挥手屏退仆婢,只剩下他们俩。
水面倒映着他们的身影,徐怀仁提灯在前,蔺倾弥落后半臂跟着他。
月白的衣裙在深浓夜色里像是素白。
鱼儿摆尾惊扰水面搅弄涟漪,打碎了风中的静谧。
这一幕很像话本子里的引渡人,引领亡魂跨过奈何桥。
月光映衬下,周围景物朦胧可辨。蔺倾弥渐渐认出这是要去那处院子的路,只是徐怀仁走的,和她白日里走的不是一条路。
那扇木门上的漆已经斑驳脱落了,的确是年久失修。
徐怀仁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将锁打开。
门开那一瞬,扑面而来的尘土都带着岁月的厚重。往年小湖边找人精心堆累的假山生了一丛一丛的杂草,紫藤萝树下扎的秋千也断了根麻绳,木板磕在地上,无人在意。
窗纸破得稀稀拉拉,檐下结了蛛网,鸟雀也在此筑巢,往日鲜亮的清漆也暗淡了颜色。
“这是你生母从前住的地方。”
蔺倾弥没有反驳,目光描摹着院子里每一棵草、每一块石。
徐怀仁推开正屋的门,屋里的陈设还保留着当年的样子,只是都落了厚重的灰。
蔺倾弥抹开一块灰尘,露出下面木头的光泽——是黄杨木。
这木料名贵,可见屋主人从前是备受宠爱的。
耳房改成了书房,靠墙的木架子上堆了许多箱子。
徐怀仁取下其中一个,随意地那袖子擦了灰,宝蓝色缎面顿时脏污一片。
箱子里是作画用的宣纸,纸页泛黄,还带着淡淡霉味。
徐怀仁抻平一张,灯光昏暗也掩盖不了画面难看的事实。
纸上铺盖着几根墨条杠子,用笔生硬,形不成形,遑论意境。
“这是你生母画的,那时她字也写得不好,却不肯难心练笔,得了闲暇就爱画这个。你可看得出来是什么花?”
“……义女眼拙。”其实她没看出来那是花。
“是兰花,她最爱兰花。”
蔺倾弥进屋时,注意到台阶边摆了几个花盆,干得龟裂的土里夹着几根枯草,兴许就是某个名贵兰花品种的尸骸。
徐怀仁又翻过几张宣纸,确实是兰花居多,除去几张蔺倾弥辨认不清的,还有梅花和紫藤——这两张都是靠颜色认出的,还有一张□□,竟然画得出奇地神似。
纸页落到蔺倾弥手里,那么轻,仿佛是越过时光去触摸另一个女子轻巧的魂魄。
“你生母姓贺,因家贫卖身与我做妾。她本没有名字,在家中也只叫‘贺六娘’,是你母亲做主,择了‘清泠’二字给她做名字。”
清泠花露满,滴沥檐宇虚。
灯笼放在椅子上,堪堪照亮墙上挂着的贺清泠的全身像。
画上女子眼眸低垂,鬓发微散,神情姿态都如同一枝含了露水、将放未放的淡粉芍药,是的确当得起这句诗。
徐怀仁拿袖子将酸枝木翘头案擦干净,又抬下一个红木箱,里面是一卷卷的画轴。
蔺倾弥以为还是贺清泠的画像,展开一看,却是她自己。
一卷一卷铺开在案头,正正好八卷,记录了她八岁前每一年的身形变化。
每幅画卷都题了两行字。
【盏淑吾女,年过两岁,已善笔法,颂得佛经】
【闻女落齿,血满五指,忧思如焚,恨不能近身相伴】
【清泠跌伤,淑近侍左右,误事,遭尼笞责,闻之泫然泣下】
……
蔺倾弥盯着他的侧脸,很想从那跃动的阴影里看出点什么来。
“那日打春宴,我对陛下说,是送你去默心庵养病,其实不是的。”
徐怀仁长长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出生当日生了异象,你生母陡然失智,我与你母亲都吓坏了。
“此时有高人上门化劫,道:要令你吃上数十年苦,方可化解。为父别无他法,只能将你连同生母一起送走。”
“不曾想,父亲是这样信鬼神之说的人。”
在这间落满尘埃的屋子,徐怀仁终于听到了一声“父亲”,尽管那是嘲讽。
“先前是不信的——我有一儿时好友,如今是钦天监监正,他在你出生前三月便算得徐家三月后有一劫,恰逢异象环生高人上门……我不得不信。”
一个在她生命里缺席了十五年的男人,此刻拉着她讲起她的生母,然后告诉她:其实我给你取了名字,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挂念你。
灯光透过灯笼纸落在蔺倾弥脸上,像是搽了层粉。
“这么看来,我与二小姐确是有缘。只是义父,我母亲疯魔,我身体羸弱,皆非鬼神劫难所致,是有人在我母亲怀胎四月时给她种了子母蛊——我们母女俩,是败在了人心。”
徐怀仁瞳孔骤缩,猝然抬头望去,徒留蔺倾弥在风中淡薄飘摇的背影。他转头凝视墙上的画像,那美人兀自垂眸,笑得恬静温柔。
“此乃子母蛊,只有梁溪郡还有与梁溪郡接壤的西疆有产,毒效霸道刚烈,施用条件也十分苛刻。
“需在孕妇胎满四月后,十日以内,将蛊下在温酒中饮下。
“此后子母蛊分离,子蛊吸食母体神智,母蛊吸附胎儿精气。产妇临盆当日,子母蛊彻底断开,产妇失去神智,有如三岁小童,胎儿眼生金瞳,即刻暴毙。”
医师须发皆白,爬满了皱纹的面皮松弛下垂,却不见得骇人,反倒有几分慈祥柔和的神态。
宣纸铺开,笔走龙蛇,医师搁笔将纸交给药童去抓药。
那双眼睛浑浊,似乎是没睁开,但蔺倾弥知道他在看自己的耳朵。
“不过,姑娘是极走运的,母蛊只有一点欠缺,便是耳朵,那人用针沾了朱砂,将母蛊毒性压得分毫不差。
“子母蛊最忌富贵温养,姑娘这些年艰苦辛劳,也算是因祸得福。”
此时此地,老医师的话一一应在耳里,竟和徐怀仁所言分毫不差。
来时只有徐怀仁提了一盏灯,虽有月光皎皎,也难免看不清路。
天上落了小雨,细细的,打在脸上像风吹动发丝撩拨。蔺倾弥没有加快脚步,慢慢地循着白日来时的路线往回走,听见脚踩石板的声音从干脆明快到潮湿黏腻。
雨丝慢慢地不落在她脸上,取而代之的是脸上的潮润,还有雨敲油纸伞的噼啪声。
两个人挤在一把油纸伞下,男人的体温有如实质。他给蔺倾弥拢上自己的外袍,蔺倾弥两指捻了捻,还带着余温。
“你都听见了。”
“嗯。雨大了,我送你回去。”
蔺倾弥嗤笑一声,“你这王爷当得好不自在,没有公文烦神,还能在别家府上来去自如。”
晏凇酩不搭腔,一直到接近院子。
桦旸点了灯在门口张望,灯光映亮了木门上方的匾额。
晏凇酩把伞交到她手里,探指将被雨打湿的碎发理到鬓边。
“阿弥,想做什么便去吧,不必顾虑,我在呢。”
远处的灯火在他眼中闪了一瞬,便伴着他的离去一同消失了。
桦旸在门口张望半天了,见有个白色身影靠近,忙提灯迎了上去,看见蔺倾弥披着的外袍又微微一愣。
藏青色外袍拖地,显然是男子的,颜色也不是徐怀仁今日穿的,袖口用金线绣了龙纹。
桦旸:“……”
“王、王爷?”
“嗯。”
桦旸轻声叹息,“小姐你再站片刻吧,我去把燕语和莺啼支开。”
“不必。”
下一刻,漆黑雨幕里就走近一个人影,正是白虹。
蔺倾弥把外袍剥下,团吧两下递给白虹,“找个时间烧了。”
“是。”
“烧了?”
蔺倾弥抬步往翠竹轩里走。
“不烧了还留着?哪日被翻出来我藏了件外男的衣裳,可有的说了。”
桦旸快步跟上,“可是,王爷的衣裳……就这样烧了,不会有什么后患吗?”
蔺倾弥蹙眉,“什么后患?今日又不是什么不吉利的日子,就算不吉利他也不在意这个。一件外衣,烧了就烧了,他多的是。”
桦旸收起伞,在台阶上磕了两下,抖干净水,叫莺啼去小厨房把热着的姜汤端过来。
“……”蔺倾弥喝了一口姜汤,“有什么事就说。”
“小姐,我听说那乔家小姐,倾、倾慕王爷呢。”
蔺倾弥把剩下的两口抿完,瓷碗搁在案几上,眼睛始终盯着书卷。
“怎么?”
这起子事一直是鸾京城里的谈资,在蔺倾弥没来鸾京前就有了。
听说是某一次宫宴,乔二小姐被当时还是世子的晏凇酩那张脸迷得如堕云雾,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央着安和侯到圣上跟前求过几次婚约,都是晏凇酩没点头。
就这样,乔二小姐还不死心,将人堵在宫学门口,厉声质问:“你为什么不娶我!”晏凇酩的回答已无从考据,总之自那以后乔岑消停了不少,却也还没放弃,一直到如今。
在蔺倾弥和晏凇酩的流言传出来前,乔岑一直是鸾京城最大的笑话。
唯一一点蔺倾弥比不得的,就是家世。也因着家世,乔岑还能有人夸女儿豪情敢爱敢恨,蔺倾弥却是谩骂声一片。
此番乔家下帖,虽未指名点姓要蔺倾弥去,多少也有风险。
“她倾慕她的,与我何干?”
桦旸一时失语,“……小姐不怕她对你不利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花招尽管耍就是了。到底我还有笔账没向她讨,若真敢算计我,那也只好连本带利地讨债了。”
书又翻过一页,灯火荧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