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办的是雅集,去的人腰间都挂了坠饰。文人多挂招文袋、竹简、笛、箫一类雅物,也有将门子女腰间佩剑后腰挂刀的。
蔺倾弥身子不好,身量又高,早些年总是瘦得脱相,加之眉眼秾丽,看着像具艳尸。近几年气色好了许多,脸上肉也丰润了,身量却仍有单薄之感。
因而徐盏吟看见蔺倾弥腰间挂了把剑时颇为惊讶。
不过她今日穿了大红外衫,衣角绣了朵朵白木槿,内穿白色里衣,因着身量高挑,腰间挂一把黑檀木刀鞘的长剑也不见得拖拉,反倒把江湖侠女的意气显露了七八分。
“倾弥怎么佩剑?”
蔺倾弥指尖缠着剑穗把玩,道:“前几日得的孤品,既是雅集,想来诸位带的都不是俗物,我也只有这个拿得出手,充一充场子了。”
楚荃皱眉,“你这孩子,怎么不说呢?我差人去问,你只说有备,不想竟是刀剑之流。若我再问仔细些,也好叫你去库房里挑些好的。”
蔺倾弥低眉顺眼笑得恭顺,“前两日大姐姐才送了衣料首饰,倾弥推拒不得,收得心有愧疚,怎好再劳烦义母?”
“唉……你这孩子。”
徐盏吟莞尔,“倾弥姿容艳丽,这身红衣很衬你。”
蔺倾弥正欲开口,马车已经停住,车外嘈杂的人声渐渐明晰起来。
一路进到安和侯府内院,有不少贵女迎上来和徐盏吟见礼,然后故作不经意地转向蔺倾弥:“这位是?”
徐盏吟便从善如流地接过,“是我义妹,姓蔺,名倾弥。”
打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那目光不像针那么刺人,像是丝线,轻飘飘地落在身上,刮过皮肤带起一点瘙痒,掸又掸不开。
宴会从曲水流觞开始,假山石上铺了垫子,蔺倾弥随意捡了张坐下,陶雪亭也抱着垫子过来挨着她坐下了。
“倾弥,你在那徐府,住得怎么样?他们没有欺负你吧?”陶雪亭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只有气音了,蔺倾弥听着觉得可爱。
“没有,人家待我好着呢。”
“真的假的?!”陶雪亭一下抬起头,眼神放光,声音都带着雀跃。
“真的。”
当然是真的,徐家人对她好得近乎诡异了。
论其缘由,或许是真觉得她这个女儿流浪在外心有愧疚,故而此时不吝惜钱财补偿,更有可能的则是她背后的政治资源。
而蔺倾弥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的。从前晏凇酩还笑过,说她若是男子,也是个帝王之材,话里话外都在嘲讽当今皇家,顺带把她也给骂了。
流水淙淙而下,水上漂着的漆木托盘里装了两盅酒,蔺倾弥端起一杯递给陶雪亭,另一杯端在手里。
此时玩的是飞花令。
小鼓敲得噼啪响,和着流水潺潺,节奏又快又急,让宾客无形之中有些紧张。
这一轮飞的是“月”。
陶雪亭跪直了身子,朗声道:“光移星斗天逾近,影倒山河月正圆。”
再坐到腿上时,轻声呼气,显然是有些紧张。
鼓声重重一敲,蔺倾弥应声:“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
这个字简单,一轮下来只有五六个罚了酒,蔺倾弥瞥了一眼假山下坐的红男绿女,瞧见徐盏韵也被罚了一杯。
又轮了几个字,忽而有人说太简单,要选个难的。
“那么……就飞两个字,‘昨夜’如何?”乔岑是主家,没人不应好。
小鼓又急促地敲起来了。
这个律令难,蔺倾弥前边还排着十几人,轮到了陶雪亭,较为耳熟的都已经被挑拣着说尽了。
“昨夜凉风又飒然,萤飘叶坠卧床前。”
陶雪亭她爹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她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从小耳濡目染,这样的律令于她而言尚且算是游刃有余。
可惜蔺倾弥不是。虽然书卷不离手,但起步太晚,且她看的多是经商之道抑或策论一类,至于诗书,远远算不上博学,来这雅集多少有些勉强。
假山位于庭院中,空旷自然,此刻静谧无声唯有泉流涌动之声。宾客与宾客挨得不远,陶雪亭想出声作弊也不行。
蔺倾弥举杯,一饮而尽。
“说好的律令简易,要玩些艰涩的,怎么蔺小姐这就败下阵了?”
哟,来了。
蔺倾弥仰头,朝乔岑举杯,答得落落大方:“倾弥不精诗书,力有不逮,让诸位见笑了。”
“别见笑呀,蔺小姐败了诸位的兴致,该作赔啊。”
这是硬要让她难堪了。
蔺倾弥眯着眼看那坐在上方的身着鹅黄衣裙的身影,风吹动发带飘扬,来回牵绊,像是朝她勾了勾手指。
她按下陶雪亭欲奋然起身的动作,问:“乔小姐希望倾弥怎么赔?”
“今日雅集,不如蔺小姐作诗一首?开个好头,也给随后的墨客做个表率。”
“都说了不精诗书还要作诗,这不是强人所难嘛!”陶雪亭被按着肩头动弹不得,小声嘟囔着撒气。
“乔小姐,倾弥已陈情,作出的诗也只怕是言不谙典,难堪表率之任——不如倾弥作一曲剑舞,供诸位消遣。”
陶雪亭一愣,正要拦下,听得上方乔岑抚掌大笑:
“好!这飞花令也正好到头了,请诸位移步正厅,赏蔺小姐一曲剑舞。”
当初打春宴上,蔺倾弥为人所知就是因为被换成了舞仙人,把一曲掌上舞变做了认亲娶妻的乐子,如今她要作舞,简直是凑上去打自己的脸。
徐盏吟脸色难看,蹙着眉一路疾走追上蔺倾弥。
“倾弥,你可想好了?若不想跳,我去回了乔二便是,到底还有尚书府顶着,你……”
蔺倾弥脚步一停,安抚道:“长姐宽心,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话毕,径直朝正厅而去。
徐盏韵追上徐盏吟,语气里夹杂着幸灾乐祸:“大姐姐别多操心啦,你看她领情吗?”
徐盏吟回身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这句话于你也适用。”
“……”
徐盏韵狠甩了下袖子,将妹妹吓得一抖。
来宾列坐正厅两侧,案几上摆了几碟点心并一壶茶。
乔岑高坐上方,朝着大厅正中长身玉立的女子扬首,“请吧,蔺小姐。”
正厅四角响起细密的鼓声,如千万只马蹄踏过沙场,渲染着肃杀氛围。
这曲子虽与当日宫宴曲调不同,风格情绪却大差不差,简直是刻意要把这支舞往打春宴上的闹剧上引。
徐盏吟眉头紧锁,目光从蔺倾弥身上滑过,定定落在乔岑身上,
“这乔二,也太不像话了。”
乔岑本人倒似乎已经无所谓了。
从安和侯第一次向圣上请旨赐婚起,她就背上了浪荡的名声,后来但凡有意亲近博陵王的女子尽数遭了殃,她的刻薄善妒之名也是人尽皆知了。
蔺倾弥淡淡一笑,拔剑出鞘——
剑身雪亮,像一泓月光,然而它同体反射着森冷的寒芒,如同万年冰雪铸就,寒气直逼人心。
在场识货的武将子女和喜爱刀剑的宾客眼睛都看直了。
那是一把旷古无两的好剑。
广袖飞扬,裙角蹁跹,红缎外袍舞起来像是一朵梦幻的云。
可惜了衣上没绣几只蝶,否则必然是一幅令人啧啧称羡的百蝶穿花图。
长剑恍若一根银色缎带,从衣袖里此处如同银鱼跃出红色海浪,又如落了皑皑白雪的岸边陡然生出一捧红莲。
乔岑看着满座惊诧的神色,面色沉沉,手指无声收紧,简直要将那只薄瓷杯捏碎。
忽然,蔺倾弥一个转身同她对上眼。
乔岑看见她脸上转瞬即逝的狡黠笑意,莫名觉得不安,下一刻,那柄长剑就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朝她而来。
“啊!!!”
铮——
长剑在她身前落下,劈开了碗碟,酒泼了满桌,糕点直直砸在乔岑身上。不流剑刺破她的裙裾和垫子一直钉在木地板上,剑柄上的流苏还在晃动。
满座寂静。
蔺倾弥后仰回身,将挂在发髻上的流苏金链拨正,又理了理鬓发,略一屈身,“嗨呀,真是对不住,倾弥向来身体孱弱,一时失力剑便脱手了,不曾伤到乔小姐吧?”
她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来半分歉疚。
“这也太、也太……”
嗡嗡的议论声刚起头,就被怒不可遏的乔岑一巴掌拍了回去,“你放肆!”
一时失力剑会飞这么远,还不偏不倚落在她跟前?这分明就是算好了!
再者,雅集携刀剑者或以木质或以未开刃者耳,从未有过持开了刃的刀剑赴宴的。
简直闻所未闻。
蔺倾弥缓步上前,略一使力拔出不流剑归鞘,轻声道:“不是要看我出丑么?小姐觉得,我这剑舞如何?”
随机又朗声道:“乔小姐衣裙报损,可要先去更衣!”
乔岑方才拍案而起情绪激动,没有注意到被剑钉住的衣裙又“刺啦”一下拉开一条长口,这会儿飘飘荡荡地挂在她身上,能看见绢裤。
乔岑羞红了脸,扯一扯外袍遮掩,瞪着蔺倾弥,那眼里的仇恨酝酿得无比深重,她从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等、着。”
蔺倾弥轻笑,“我等着。”
徐盏吟已然看呆了。
她说的有分寸,就是这样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