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清恣虽是十岁孩童，但却比正常的孩童要瘦弱许多，瞧着顶多七八岁的模样。但多亏了那老媪在饭食上不曾有任何苛待，反而时常做各种药膳给他滋补，对他的伤势而言虽杯水车薪聊胜于无，但好歹也是将养了这几年，而且在他每日坚持锻炼体能之下，他的行动速度在普通孩童中还能算得上矫捷。

    不过片刻功夫，应清恣已经猫着腰抵达了应老媪的住所外，他靠着一处墙角用手死死捂住口鼻，想要掩盖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初春的晚上凉风习习，他的住处离这里也不远，但是这一路过来他的背上早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只感觉到无数的火焰从四面八方袭来，像利刃尖刀一般狠狠刺向他的身体，避无可避，狼狈至极。

    “进来吧，小道友。”这道声音很是温和，不疾不徐，就像是有人正俯身在应清恣的耳边说话，陡然令他一惊。

    里面果然有人！

    还是一个修士！

    顾不得担心老媪的情况，也不需要猜测里面还有没有其他修士。应清恣已经调整好呼吸，用衣袖胡乱擦去额上的汗珠，直接推开了半掩着的房门，顺手阖上后快速扫过屋内，看到躺在床上的老媪时视线只微顿了一会儿，便对上了屋里另外一人的眼睛。

    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即使是在眼前这种情况，应清恣也还是下意识在心里暗叹。他见过的人不算多，五年前是个不知事的幼童，对人的分辨仅限于美丑，觉得他的母亲就是全天下最美丽的人。后来年岁渐长，却被困在方寸之地，连人都少见，更遑论……

    应清恣仗着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出手，目光放肆地将人打量了个遍，最后得出一个无法考证的结论。他好像遇见和母亲一样好看的人了。

    而无法考证的原因有两点，一是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没办法和任何人比较。二是他很快也要不在了，也见不到其他人了，自然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和眼前之人一样好看的存在。

    遥山君见走进来的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脸颊上都没二两肉，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心下惊疑。对付一个一丝灵力都没有的孩子，也能狠心用上碧寒花这等阴损之物吗？

    而且看起来这小孩还不知道他心心念念挂记着来看望的老媪，一直处心积虑地都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啊。真是作孽，遥山君冷冷瞥了一眼床上的老媪。

    从应清恣推开门那一刻，遥山君就感受到了他周身散发的寒气，寒气深重外泄，绝非一时一日的积攒所成，想必是有人经年累月地对他使用极寒之物。

    就比如，此刻锅里正冒着热气的鱼汤，里面就添加了一味下品碧寒花。碧寒花本身无毒，甚至对于冰系灵根的修者来说还是滋补的药草，但是其他灵根者却根本无法消受其中的寒意，更何况是丝毫灵力都没有的普通孩子。

    不过若是寻常之人长年累月食用寒物，绝对撑不到被他发现这天就变成冰条了。看来是这小孩命不该绝，遥山君猜其应该恰好是身体曾受过某种重创，致使全身气息淤塞，这极寒的药物倒是正好误打误撞以毒攻毒，在戕害他的同时又助其打通了淤塞的经脉，两相持衡下反倒保住了他的一条命。

    而现在遇上他，也算是彻底得救了，遥山君微笑着给自己记上，日行两善。

    应清恣无声攥紧了袖中的银钗，警惕地盯着朝他走过来的遥山君，身体下意识侧了一下，正好挡住往床边走的方向。“你是什么人！你对她做了什么？”

    遥山君见他提防至此，便停下了脚步，轻轻扬了扬嘴角，试图和对方讲道理。“小道友，你自己都小命难保了还操心别人?”说完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话里似乎有歧义，正想解释一番，那小孩手里的钗子却飞到他眼前了。

    应清恣不知道眼前的修士是什么修为，但他也没指望一根钗子就能伤到对方，因此对着他全力扔出的钗子在没碰到人一片衣角就轻飘飘落下的结果时也没什么意外。

    “我说错话了，我道歉。”本以为下一秒就沦为钗子结局的应清恣，没想到突然听到这句话，他愣了一下，没明白对方要杀就杀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你中毒了。”而遥山君下一秒笃定的话语，更是让他措手不及。

    直接回怼过去。“你才中毒了！”

    “我说真的，小道友。你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了，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吗？”遥山君原本以为应清恣只是不知道害他的人是谁，现在看来他是连自己被害了都不知道。

    应清恣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他不觉得自己会中毒。可是听着那人从容又笃定的语气，好像再离谱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便带有莫大的信服力，让人不自觉顺着他的话想了下去。

    可是越想，应清恣越是想不通。他的身体这些年除了畏热以外，一切都很正常。他只当是自己现在是个普通人，忍受不了老宅内的火灵根气息。

    “你体内这么多年来积累的寒意，才是你畏热的原因，至于这座老宅内的火灵根气息，只对修者会有些许影响，普通人不会太过难熬。”

    听到遥山君的解释，应清恣才意识到他把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没等他懊恼就被对方的话外之意定在了原地。

    “你是说，我体内有寒毒？”

    遥山君欣慰点头，可算是转过弯来了。“而且应该挺久了，三四年时间总是有的。”

    应清恣顿了很久，末了，似是终有所悟，在遥山君状若悲悯的目光下，手指着桌上的菜盒子。“是饭菜有问题？”

    唯一能悄无声息，在他体内积攒数年的。

    遥山君看出应清恣情绪不太对，比如原本一直因为警惕他而显得黑亮有神的眸子瞬间就黯淡了，又比如此刻指着菜盒子的手指还在颤抖。很多时候直接说出事情的真相是非常残忍的，但他也没有必要去欺骗一个小孩，他一直觉得任何人都应该有知道事实的权利，也应该做好承担任何事实的勇气，便干脆地再一点头。“菜没问题，不过鱼汤有碧寒花。”

    碧寒花。应清恣还是极品火灵根的时候，他父亲都不会让他吃一口的极寒之物。没成想，他父亲才去世，连个老宅的老媪都能随意灌他整整五年。

    他本该想到的，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何况当时的他，根本是一无所有。

    五年前那次受的伤势太重，灵根尽毁几乎让他丢了半条命，在没有得到任何调养的情况下，他大伯只是叫人施法略护住他的心脉，就把他扔到了这边自生自灭，在他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幽幽转醒时，嗓子痛的像半年没受过水的滋润，只会无意识地喊着渴。

    也是因此，他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是那位老媪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水，他也逐渐意识到，昏睡时的这么多天都是这位与他无亲无故的老媪在悉心照顾他。

    后来本该对所有人怀有戒心的他，也默许了老媪一次又一次主动释放的善意。为他准备饭食，偷偷给他缝补不合身的衣物。也是这星星点点的善意，支撑着他不死不活地咬牙坚持了这五年。

    他总想着有一天，如果有一天能从这里离开，他也想带着这老媪一起，全当互相做个陪伴。她陪他一阵子，他为她养老送终。

    却没想到，他永远等不到那天了。

    “另一位道友，听了这么久，也该醒了。”看着应清恣仿若三魂七魄丢了一般似的，遥山君决定给这小孩下一剂猛药。

    若连被他人陷害都只会自苦而不会反抗，即使今天被他救了一次，以后也很难在这世道生存。

    丝毫没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十岁孩童的遥山君如是想到。

    “应老媪”当然不至于被一个人吓晕到半天醒不过来，她只是出于畏惧不敢清醒。她和应清恣这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可不同，她是一名金丹期的修者，即使遥山君什么动作都没有，那远高于她修为的气息也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来气。她很清楚，以对方的实力，杀死自己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

    既然注定要死，就让她给那个废物留下一段精彩的回忆吧。

    所以她大大方方地坐了起来，特意冲着应清恣笑了一下。“大少爷，今晚的饭送迟了。希望不会饿着你。”

    看着老媪和往日一般和蔼慈祥的笑，应清恣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冷，周身的血液都暂时凝固了，脚步微一酿跄就被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扶住了后背。

    而老媪还在继续大笑输出。“你还真当自己是大少爷啊！落了毛的凤凰都不如鸡，何况你母亲根本是个蝼蚁一样的凡人，哦对了，你也是，你现在也是了！”

    “你到底是谁？”应清恣冷眼看着眼前行为举止丝毫不像一位老媪的人。

    “我是谁？哈哈哈哈哈！我是来索你命的鬼……”这声音不复之前的喑哑老态，反而像是位年轻女子，连对方的身形都变得更加轻盈了。

    应清恣还欲再看得更仔细些，一道宽大的月白色长袖却倏的挡在他的眼前，视线被遮住，“砰”的一声巨响却直接爆炸在他的耳朵里，震得他浑身一颤。

    “小道友，别看。”

    等长袖撤开，应清恣只能看到地上残留的巨坑，散发着黑色的烟气。

    而遥山君再一抬手，大坑便消失了，地面重新归于平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在这里发生。

    “刚刚……”

    “金丹期自爆。”

    “自……爆？”应清恣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曾经视作最后亲人的人，不惜自爆也要拉着他去死。

    “我提前布下了隔绝声音的结界，这里的事情，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遥山君觉得这小孩也着实是受了太多打击，不待对方再问，便提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你体内的寒毒，我……”

    应清恣却直接打断了他。“收起你的同情，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他再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再也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施舍了。

    遥山君本想说他没那个意思，却在瞥见小孩低头用粗糙的衣袖胡乱往脸上一抹，却把眼角擦出一片殷红时，默默顿住了。

    好吧，他确实觉得这小孩挺可怜的。而且这一眼就能被看出在假装坚强的背影，更是可怜得很。

    “师弟，速归！”接到宣明君再三急讯，遥山君也知道是生辰宴会上到了他必须得出面的时候了。

    他望着面前好像又低了几分的后脑勺，心念微动，一个小巧的平安锁便悄无声息地挂在了应清恣的脖子上。

    脖子上莫名多了根红绳子，应清恣立刻伸手去扯，发觉扯不下来的时候，回头正要嚷嚷，却发现身后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早就不见了。

    只耳边响起不甚清楚的一句话。“……就当见面礼了，小道友可得保管好，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