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序到了夜幕降临时才转醒,他一直在听那三人的争吵,说实在的,他上下两辈子都没想过这个女人会为他说一句话,不由让他怀疑这是死前的幻想,不大真实。
他毫不犹豫地闭上眼,企图再睁眼时自己已经喝了孟婆汤,走上了奈何桥。
可惜事与愿违,以现下的情况来看,他确定了,崔晏脑子真的坏了。
门外传来崔晏讲话的声音,而后房门被推开,“睡这么久了还没醒吗?难道真打死了,唉,就他这副身板,被打死也不奇怪。”
微生序:“……”
崔晏还是那样,说话没轻没重,令人生厌。
他选择装睡,并不想跟崔晏有什么直接接触,只希望她看一眼便马上走。
崔晏进屋看他仍是没动静,不由放小了声音,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慢慢蹲了下去。
微生序脊背受了伤,现下只能趴着,想必是疼极了,额头全是汗,脸上也没甚血色,嘴唇发白,就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崔晏有些不大确定了,心虚又紧张地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放在他鼻子下方,而后大大松了口气。
还好,有气儿的。
她没有将手指收回去,而是停在了空中,顺着微生序的眉目,鼻子,嘴唇,一一描过。
跟做坏事一样,大气不敢喘。
不得不承认,微生序这张脸长得真是惊为天人,比画本子里的小人儿还要精致。
也不怪她上辈子就算再不喜欢微生序,醉酒后也仍强硬地把他拉进了卧房。
她已经忘记那晚是如何度过的,只记得第二天她拖着浑身酸软的身子,将微生序抽了几十鞭。
想到这,崔晏在心底唾骂了一声,你硬把人家睡了,还把人家打得遍体鳞伤,这算什么事儿啊。
崔晏叹了口气,甫一抬眼,正对上那漆黑的眸子,吓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你,你醒了呀,感觉好,好点没?”崔晏说话结结巴巴的,干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不烫了。”
微生序仍旧盯着她,一动不动。
崔晏被看怵了,总觉得这目光不善,上辈子她哪被微生序这么盯着看过,微生序敢看她一眼,她一个巴掌就过去了。
“多谢。”微生序终于移开眼,咳了一声,他喉咙太干,一说话就疼。
崔晏起身坐在锦云搬来的椅子上,指着锦云身后的一个家仆,“你来,服侍你家公子喝点水。”
接着又示意锦月将熬好的粥放到一旁,继续下指示:“等会喂他喝些粥。”
顿了顿,突然想起这般表现的好机会,应该由她一人来送温暖才对,便又转了话头,“你将他扶坐起来罢。”
微生序没摸透她的意思,看着崔晏端着碗热水眉眼弯弯的笑,又看了看冒着热气的茶水,莫名觉得与他看的话本子有些相像————
“大郎,喝药了。”
果不其然,崔晏开口了。
“微生序,喝水了。”
微生序想,最毒不过妇人心,说的没错。
呵,若不是现在的身体过于虚弱,这一屋子的人都别想活着。
“快张嘴呀,我让人在里面放了金银花一同煮,喝下去很润嗓子的。”崔晏又将勺子往前送了送。
微生序这才闻到金银花的香味,确认茶水无毒后,终于放下心来喝了一口。
“再来一口。”崔晏一连喂他喝了好几勺。
微生序这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实在太乖了,与她记忆里杀伐果断的狠戾大相庭径,不由稀罕了些。
“把粥端上来。”崔晏摆摆手。
微生序一看那粥,五颜六色的,稠得跟饭一样,顿时有些抗拒。
崔晏搅动了两下,也觉得有些阻力,便解释道:“我让小厨房加了贝肉、鲍鱼、河虾、牛肉、人参在里头,味道定然不错,你快些尝尝。”
微生序眉头微皱,怪不得无事献殷勤,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如今发烧咳嗽,背部数道伤口,大夫说过近日需得忌口,不能再碰鱼虾等发物,不仅不利于伤口痊愈,还会加重病情。
这粥里全是发物,不知还加了什么害人的东西,崔晏怕是巴不得他越来越严重才好,最好一命呜,不再污了她的眼。
原本以为崔晏真有转好的趋势,看来还真是他想多了。
他忽地猛烈咳起嗽来,好一会才缓过来,又喝了两口水后,哑声道:“郡主,在下身子实在不适,无甚胃口,怕是无福消受了。”
崔晏将粥放了回去,“无事,你好好歇着便是,我让小厮请了大夫再为你看看。”
微生序微微一笑:“多谢郡主。”
说罢又是两声咳嗽,要多虚弱有多虚弱,然后又昏睡过去了。
崔晏见状也不好再待下去,留下家仆守着便带着人出去了。
屋外潮湿,树叶一点一点滴着雨,迎面吹来的风还透着凉意。
崔晏坐在回廊下,望着黑夜里密布的阴云,收紧了身上的披风,想起微生序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盖着的棉被都薄薄一层,就连口热乎的茶水都没有。
“你们说,我对他真的很差么。”崔晏闷闷道。
锦云和锦月相视一眼,不知此话何意,只能委婉道:“郡主,微生公子的处境,皆因微生府。”
与她们嫁过来的郡主有何干系?
若微生府看中这个在外流落十七年的亲子,即使郡主待他如草芥,也断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崔晏听懂了,微生序背后空无一人,无人替他做主出头,所以人人皆可踩上一脚。
可是为什么,偌大的微生府,会容不下一个微生序呢?好歹也是微生家的血脉,即使再不喜欢,锦衣玉食供着他一辈子也是简简单单的事儿,何至于这般不理不睬?
她公爹婆母就对这个孩子半点怜爱之心都没有么?
崔晏哀叹一声,她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
好像周围所有人都对微生序厌之避之,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悔,悔不当初。
“锦月,从我带过来的丫鬟仆人里挑几个尽心忠厚的去伺候他,再添些日常起居该有的配置。过几日等他好些了,便把他接回我房里住吧。”崔晏道。
“是……什么,接回郡主房里?”锦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主子自从嫁过来伊始,便是和这位名义上的姑爷分房睡的,而且分得很远,隔了一个院子。
郡主向来对他厌恶得很,唯恐遇上了惹得不快,就连见一面都气急,现下居然主动要求不分房了。
事态发展太过诡异,这还是她的郡主吗?
锦云也呆愣楞看着她。
崔晏把玩着手里的扇子,心不在焉道:“是呀,怎么了?”
“没事,锦月知道了。”锦月眨巴着眼应道。
大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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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粥还放在桌子上,微生序看都没看一眼,毫不留情地倒了。
他将窗户打开了一点,闻着外面扑面而来的雨后清香,感觉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而后他打开针灸包,取出银针,找准穴位往身上一扎,几针下去,体内郁结的滞气也畅通了,舒服许多。
这是他上辈子同一位游医学的针灸之术,名为清风针,对他后半辈子头痛欲裂的症状有奇效。
拿起大夫开的药方,白前,紫菀,荆芥,甘草……一目下去,确能解表散热,疏肝和胃,没什么问题。
微生序将药方捏成一团,不明白崔晏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上辈子他被打后,只请了大夫匆匆看过一眼便走了,留下的药方也远不如这张详尽,更无人为他抓药煎熬。
是他硬生生扛下来的。
那时昏迷的时候,他甚至想,就这么死了也好,活着也没意思。
如今真死了一遭,他想清楚了,该死的另有其人。
唯一不对劲的,只有崔晏,完全不按照她上辈子的路数走。
嘴上说什么夫妻一体,私底下干的还是害人的动作。
夫妻一体,有妻如此,与那武姓大郎有何异?
微生序倒是真的很想问问崔晏,她那个没多大用脑子,到底是怎么发现微生宸和赵元儿私下有奸情的。
他想起自己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苗疆有一种换魂的邪术,把一个人的灵魂换到另一个的身体里,从此就能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替代她活下去。
虽然他觉得此事过于玄乎,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重生都经历过了,换魂之术不代表没有。
若真是被人夺了舍,崔晏现在的举止倒也能说得通。
微生序嗤笑一声,哪个不长眼的傻子会把身体换到崔晏身上去,这不是找死么。
无论崔晏是谁,他都没想让她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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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阿娘安好,女儿万宜思念爹娘许久,于后日回府叨扰,望与爹娘哥嫂一同团聚。”
崔晏无比认真地写下一字一句,她太久没见过至亲了,反而使她有些近乡情怯。
“锦云,把这拜帖送到崔府去。”崔晏已经能想到自家那老头儿看到这信得乐成什么样。
外头轰隆一声,又是一个闷雷,夜里或许又有一场大雨了。
“锦月,派人给微生序送厚被子和炭火了没有?”
“放心吧,都按您说的送过去了。”
崔晏一个哆嗦,“锦月,窗户关好了么?”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背后一股阴风,冷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