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布谷钟叫了三声。
沈巡觉得自己的脑袋大概是折了。
他从这种熟悉的半身不遂里抬起了头,发现自己窝在椅子里睡了一夜,边上是姿势一样扭曲的谢淮和刘章。
“早,”王悦推门出来,一只手揉着肩膀“昨晚我刚推开门就没意识了,和之前半夜被带走的时候一样,怪瘆人的,好像突然身体就不受控制了。”
沈巡应了一声,淡声回了一句:“时间表。”
“哎哟我去,”刘章听见自己的脖子“咔嚓”一声,嚎道:“谁趁我睡着揍我了!”
这活宝一嗓子嚎完,可能是觉得声音有点大,又略尴尬地把脑袋往后缩了缩。
“哎,”他做贼似的往王悦身后瞥了几眼,“那啥……姐姐你男朋友没事吧?”
“我觉得我比较有事,”谢淮插了一句,“我的脖子好像不是原装的了。”
“……”王悦看起来有点无言以对,“他吓得不轻,我被带走之前本来想挣扎着留个字条跟他说一下,现在看来还不如不留。”
刘章点点头,“姐姐你那个口红字条看着效果是挺惊悚的。”
现代网瘾少年的接受能力感人,两天过去,他已经能从吓到腿软无缝衔接成大吃特吃了。
不过在早饭上桌的时候,众人有意识地避开了所有的肉食——除了谢淮。
刘章一面扒拉着碗里的菜叶子,一面忍不住频频往那看。
谢淮好笑道:“看什么?”
“就是,”他又拨了一下菜叶,“你没看日记吗?”
“哦,这个”,谢淮轻轻点了一下头,“看了。”
……?
看了??
看了你还吃???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崩裂,谢淮又咬了一口酥肉卷,“看了也晚了,之前已经吃过了。”
他看起来吃得很香,态度十分明显。
反正已经吃了,爱死不死吧,死前还能混个饱。
刘章闻着肉香,憋屈地嚼着菜叶,脸已经绿得和碗一个色了。
沈巡解决了早饭,伸手又把那本日记拿了起来,翻了翻最后剩下的两页。
这倒霉姑娘剩下的两页日记记成了闹鬼实录,揉得破破烂烂的纸页上边除了“不对”就是“离开”。
他捏了捏眉心,余光瞥见正等在门口的谢淮。
那逆着光的侧影一瞬间又勾起了他怪异的熟悉感。
被看的人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在看什么?”
和他脑中闪过的片段轰然重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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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什么?”
他耳后的声音放得很轻,后脊抵着一片温热,有另一个人的气息落在脖颈处。
沈巡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里的天很漂亮。”
他抬了抬眼,面前是一片连绵的雪山,底部的热泉正氤氲出一片袅袅蒸腾的雾气,和雪山的温度撞成一片模糊的光景。
那雾气盘悬着上升,连月亮也镀上一层温柔的虚影。
他的眼前便也模糊了起来,汗湿的手腕不知碰翻了什么,引出叮叮铃铃一串响声。
他在这响声里听到那个声音轻轻地问道:“你信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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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巡盯着谢淮突然有点不自在起来。
他木着脸回了一句:“你是什么大姑娘么。”
谢淮:“……”
他大抵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莫名被挠,一时间有点好笑。
“来活了,”他指指门外正往这走的村长,“开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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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的天色好像总是一成不变,白天时见不到太阳,好像闷着一层黏糊糊的雾,映得整片天惨白惨白的。
领路的村长还是咧着嘴:“村里人越来越少啦,大祭都忙不过来,还是多亏了客人们帮忙。”
谢淮:“村民都搬走了?”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对方理他,然而这次村长却停住了脚步,转过来用吊丧一样的语气慢悠悠地回了他:“是啊,都——走、了、啊。”
这一咏三叹的“走了啊”险些把后头的陈远途连同扶着他的刘章一起送走,二人齐刷刷一个趔趄。
沈巡搭了把手,走到了他俩前面,正好遮住村长的视线。
“走哪去了?”他问道。
村长看了他一会儿,又成了个聋子。
聋子继续朝前走:“大祭可是大事,马虎不得,大家都在准备,忙得没有时间除草和喂猪,只能拜托客人了…… ”
谢淮不紧不慢地缀在边上,手指轻轻勾了一下沈巡的衣角。
“傻孩子有点不对劲。”
沈巡闻言微微偏了一下头,余光里看到刘章正扶着陈远途慢慢往前赶。
陈远途早就吓成了个棒槌,一路走一路哆嗦,根本不敢抬头。
也多亏了这样,他才没发现高他半头的刘章出现了异样。
——不知何时,他的脸色完全白了下来,一改先前恐惧的模样,眼珠直直地盯着村长。
村子里的土路修得坑坑洼洼,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村长往前走,都还要特意留心着脚下。
而他哪怕一直盯着前方,却走得极稳。
好像这条路已经走过了无数次。
村长:“大祭和养猪都是村子里很重要的事情,客人们一定要注意。”
他转过身:“村子里的猪很挑剔,前一天晚上锄的草制作成的饲料它们才会喜欢,放了一夜的草正是口感最好的时候——”
村长转向了刘章:“客人你说对不对?”
沈巡看着刘章抖了一下,好像在瞬间又有了鲜活的人气儿,带着一张茫然的脸跟着村长点头。
他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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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很快来到一块平地,近半人高的草整整齐齐地排满了整片平地,两个带着草帽的身影正抱着除草机忙活。
“熟人啊,”谢淮笑了一声,“去打个招呼?”
正在除草的正是先前两个纸扎人。
沈巡:“夫人呢?”
“在河边,”纸扎人回他,“在河边找到夫人了。”
“夫人每天都要去河边。”另一个补充。
“老板找不到夫人会生气。”
二人顺着纸扎人手指的方向走了几步,果然出现了一条河,河边站了个长卷发的女人。
女人转过身来,冲他们点了点头:“来了。”
“他们不让我自己一个人走太远,”女人朝两个纸扎人扬了扬下巴,“还天天一口一个老板,我就猜到是条件没触发,这里还有其他人。”
“我叫杨黎,这是我在这里经历的第三个世界。”
.
这里的世界好像总是不讲道理。
她在一个世界里活下去,混混沌沌地穿过一片白雾,一脚下去,不知道接下来出现的是虚幻还是现实。
她游荡在不一样的故事里,遇到不一样的人。
时间久了,好像真实的世界才更像是一场梦。
连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这里就是这样,”杨黎耸耸肩,“好像只有特定的事情发生,特定的人到来,才会让故事接着写下去。”
她想了想,好心补了一句:“你们留在那边的小朋友,胆子大不大?”
沈巡:“?”
“卧槽——什么鬼东西!!!”
刘章杀猪般的嚎叫把他的疑问堵了回去,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杨黎一眼。
“啊,”杨黎咕哝道,“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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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围在那片据说需要除草的地前面,脸上十分精彩。
“除草地很大,”杨黎解释道,“但实际上能制作饲料的只有这一片。”
——那方方正正的一块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头。
这些东西的脑袋留在地上,泥土没过了下巴,却好像还有意识,顺着说话的声音齐刷刷地转了一下眼珠。
被一群人头同时盯着的效果十分感人,刘章同学看起来已经快要尿了。
沈巡放轻了声音:“你昨天也来帮了这种忙?”
“……”谢淮道,“我以为我看起来应该算个守法好公民。”
此时他手里还拖着一个纸扎人塞过来的除草机,甫一出声那些头就看了过来。
一道幽幽的声音从人头堆里响起来:
“啊……要解脱了……”
这声音瞬间炸起了整片草地,人头开始躁动起来。
“不对……还不到时间……”
“什么时间……”
“时间……”
“……我好痛啊……”
“我想解脱……”
“好难受啊……我想解脱……”
“……”
那些露在地上的脑袋反反复复地说着神志不清的话,他们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转瞬之间传遍了整片草地。有的脑袋喊着痛与解脱,有的脑袋开始嘻嘻笑起来,无数杂声穿梭在这片杂草地,最后又在众人的沉默里结束。
沈巡想了想,接过谢淮手里的除草机放到了一边,他往前走了几步,蹲在了一个脑袋前面,问道:“你们是谁?”
话音落地,那些脑袋便纷纷转向他的方向——
“……我是谁……?”
“我不记得了……”
“……我们是谁……”
“……你是谁……”
他这一问如石投水,那些脸上做出的怪样随着疑问声化作了迷茫,这一片脑袋乱七八糟地左摇右摆,不停地问着自己和旁人。
好像这个简单的问题,突然难以理解了起来。
他们在那片方寸之地费劲地转着脑袋,看着有点可怜。
“换个问题,”谢淮道:“你们是人么?”
“……”
“……我们是人么……”
“……人是什么……”
“……我们是么……?”
“不知道……”
他们的样子过于诡异,以至于众人一时间没能注意到,一直站在后面的刘章,不知何时挪到了前头,正痴痴地对着中央一个脑袋发呆。
他的表情有些怪,好像是害怕,又好像是激动,嘴唇嗫嚅着,眼里好像已经泛起了泪光。
“当——”
远处的山寺又传来一声钟鸣,地里的人头瞬间安静起来,刘章突然回过神一样,骂骂咧咧地朝后躲。
杨黎面向众人说道:“钟响了,按照时间表,现在要开始除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