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摆。
沈巡站住脚,看着女人跟着队伍,一路向山里走去。
“那个蜡烛,”沈巡眯了眯眼道,“给我的感觉有点怪。”
刘章裹了裹衣服:“……原来还有哪个地方是不怪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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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表开始发挥作用,睡意铺天盖地地卷了上来。
沈巡本以为第二天等着的是那场大祭,不料村长再次敲开了他们的门:“好心的客人们,想必大家已经休息好了,那么拜托大家帮一个小忙。”
“村民们不小心落下了一份祭品,后悔极了,客人们要帮助村民把祭品带去大祭。”
沈巡冷着脸:“客人们拒绝。”
村长:“……”
他看起来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村长的眼睛和嘴都很大,挤得整张脸上几乎没有剩下的位置,此刻他这对黑色的瞳仁就直勾勾地瞪着众人,一字一顿地接道:“那就拜托好心的客人们了。”
他往沈巡手里塞了把钥匙,转过身向山里走去。
王悦叹了口气:“走吧,算强买强卖了。”
她咕哝道:“我还以为我和杨姐是祭品来着,难道猜错了?”
……
众人跟着沈巡一路晃荡到除草地旁边,看到了一间多出来的小木屋。
“难怪日记本里说找不到加工的地方,”刘章说,“这给的哪是钥匙,这是新型房产证啊。”
“可不,还是节能环保型的。”谢淮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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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一打开,一股冲天的热气伴随着腥臭味就溢了出来。
上一秒还在说笑的两个姑娘瞬间捂住鼻子干呕了一声,面色难看地向后退了几步。
木屋内外的温差凝起一层细小的水雾,谢淮伸手挥了两下,率先进了门。
屋子不大,设施也极为简陋。
中央是两张颇有年份的铁桌,桌面擦得发亮,几乎照得出人影,桌腿与连接的钢架却因为血水经年累月的浸泡生了锈,锈迹与破碎的骨肉挂在一起,淅淅沥沥地向桌下滴着血水。
两侧是白瓷贴砖的墙,也因为这里经久不见天日的屠杀蒙上了一层泛黄的油脂,钉子上凌乱地挂着几把剁骨刀,中央的那把刀刃上已经有了缺口。
像是那些刀底下的魂灵曾经也不甘的嚎叫。
谢淮突然伸出手,拦了沈巡一下。
他皱着眉望过去。
——桌后有一个特意砌出来的水池,近半人高,里头热乎乎地朝外溢着白汽,不知什么东西在翻滚。
水池后立着一盏大灯,灯底下投射出了一丛杂乱的黑线状的阴影,在水池边上露出了一点。
看起来像什么东西的毛发。
二人的目光都停在那里,片刻之后,沈巡看到那丛东西极轻地颤了一下。
活的。
他转向谢淮,无声说道,接着顺手摘下了一把剁骨刀。
他转了一下手腕,将刀尖对着灯的方向,那染血的刀尖反了一下光。
就在这一瞬间,他听见那水池后的东西突然怪异地叫了一声,更深地缩进了水池后的缝隙。
那是三个肢体修长,看起来有点像人的东西。
他们扭动着那副怪异的躯体,四肢着地,拼命地朝后缩,嘴里哀哀叫着什么。
其中一个断了条腿,瑟缩中失了平衡,一下子歪倒在地,他很快害怕地想要立起来,那断腿的切面就擦在地上,拉扯出一条血淋淋的红痕。
碎掉的骨肉都散在地上,散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他们还在拼命地向后缩,好像想把自己藏在缝隙里。
刘章看着也快吐出来了,他从沈巡后边探了个头:“这他妈什么鬼东西……”
谢淮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堆东西看了半天,突然福至心灵般抽出沈巡手里的剁骨刀,他想了想,然后把手背到了身后。
果然,剁骨刀看不到的一瞬间,地上的三个东西挣扎地就没有那么厉害了。
“他们也会害怕么……”刘章问。
“看着……”
看着跟人似的。
他的后半句埋在喉咙里,没说得出口。
这些不人不鬼的腌臜东西,他们浑身赤裸,脑袋上乱蓬蓬的一坨毛发盖在脸上,张着嘴发出怪异的叫,时不时还有涎水淌下来,顺着那乱七八糟地骨头一直流到地上。
多不体面哪。
可他们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原来任人宰割的圈养猪猡竟也会觉得害怕吗。
仓惶间他们的毛发甩到了脸后,那张哀哀嚎叫的脸抬了起来,眼睛里竟还泛着泪光。
那目光对上的瞬间,刘章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曝光似的炸起了白花,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自己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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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里攥着把锄头,正一下一下地犁着脚下这片土地。
那木质的手柄极光滑,在经年累月之中裹上了一层油亮的光。
汗水浸湿了衣衫,顺着他汗衫衣角的褶皱滴了下去,滚进了泥土里。
他的半生已经过去,每一天都是这样,似乎一无所成。
忙忙碌碌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碌日子,尽管生活还是捉襟见肘。
夏末傍晚,村庄里新装的街灯踩着钟鸣的尾巴亮起来,是暖黄色的。
那时候的村庄里会有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他总能在那里面精准地听出哪个属于他家老姑娘。
她并不多么漂亮,没有书里形容的什么“明眸皓齿”。
但她有结实有力的双臂,能够搅得动满缸未脱壳的稻米,也做得出让他安心的饭菜。
他还记得那年新娶,姑娘悄悄伏在他桌边,怕打扰什么似的,轻轻开口:“你认识这么多字啊,好厉害。”
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单纯地夸赞他。
他于是羞红了脸,局促地捏了捏衣角,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
姑娘便捂着嘴悄声笑了起来。
于是后来啊,他那索然无味的日子突然就多了些期盼,他盼着每日傍晚,他能回到那简陋的木桌旁,夹上两筷家常菜,慢慢悠悠地聊上两句闲话。
他们的生活逐步安稳起来,小屋里开始一件一件地添上新的物件,他也开始有了对往后日子里新生命到来的期盼。
他以为生活就会这样继续安稳地走下去,他没有什么大出息,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但会有普通人平凡幸福的一生。
那时他尚不知道,夜幕之下,一场新的悲剧正拉开帷幕。
他的周遭突然间变得古怪起来,说不上哪一天,街坊邻居的脸上没了血色,他们好惊慌。
去哪都匆匆忙忙地,看起来怕极了,怕得不敢多聊上一句话。
田地开始荒芜,耕种的人不见了踪影。
某一日他的身上开始出现红斑,伴随着不断的瘙痒和刺痛。
他将全身涂满了药,不管有没有效果。
而后他裹紧了衣服,减少了出门的次数。
那一阵子他总能在夜里听见些古怪的声音,好像是谁的哀嚎,又好像是骨肉分离的闷响。
可他只是一个平凡得甚至有点可怜的普通人。
他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抓紧了被单。
他不敢去看啊,他也拉住了妻子向外探去的手。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这样想着。
我能做什么呢,我还有妻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我能做什么呢。
于是他变得缄默。
他期望着这场掩耳盗铃的谎言能继续他的后半生。
直到那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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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火啊。
他儿时曾坐在阿爹肩膀上,看城里面的上元烟火,那些伴着爆竹声散落在天上的烟火灿若繁星。
和如今这场火一样,映红了半边天,倒映着水色。
那场烟火点燃了他的眼睛,这场烟火燃尽了他的余生。
他的妻子被套上麻袋,猪猡一样地在地上拖着。
他听见痛苦的尖叫逐渐变成低声呜咽,直至于无。
他的嗓子哑了,指甲折了,殷红的血珠掉进他日夜耕作的土地,汗水一样。
恍惚间他看到那些稻谷飞快地抽芽长高,底下坐着三个欢快的人影,小孩子正逢换牙期,笑开的时候看得到明显的缝隙,手里高举他做的木风车,欢快极了。
“为什么……”
那些曾经和善的街坊静默在屋檐下,他们紧闭了门窗,好像这样就能屏蔽掉这荒诞的夜。
缄默的姿态眼熟得很。
好似这样一觉到天亮,明天啊,什么也不会变。
还是会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
“我只是想……”他蜷成一团,把脑袋埋在手里,“只是想……”
只是想活着。
只是想有妻有子,有家可归。
这原来是个过分的愿望么。
他麻木地听着村长在他面前叹息,杀人者高歌如狂,自视为对弱者的抚慰。
他的至亲至爱都在那里化成了灰烬,于是那一夜过后,他便也留在了灰烬里。
那些夜晚烛灯下的低语,他们曾经小心翼翼放进存钱罐里、不舍得仔细品味的未来,便同这灰烬一般,随风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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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章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正和王悦一起蹲在一堆人后面。
他的眼角还有些湿润,他于是抬起手按了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开了木屋。
眼前的火光有点亮,刺得他微微眯了眯眼,才看清前面不远有两个身影逆光站着,其中一个还拎着那把眼熟的剁骨刀。
而在他们身前,缄默的村民正高举着白色烛火,任凭滚烫的蜡泪流了满手。
祭坛之上,身披彩衣的祭司正于暗夜起舞。
金铃声伴随着旋转的舞步落了满地,青黑的“阿塔哀”鬼面怜悯地望着底下的信徒。
他听见了那木铎敲响的声音。
王悦轻轻说道:“这是安魂曲。”
此时四野寂静,不见星月,天地间只有那声泠泠清音落在夜色里,指引着亡魂归家的路。
他听到村民古怪的诵唱声,粗粝沙哑,无比虔诚。
他们是曾经沉默的加害人,又在沉默之中变为了新的亡魂,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他们盲目地除草、拌饲料,在固定的时间里去投喂哀哀直叫的猪猡,然后砍下他们的头颅来献祭所谓的神明。
或许那其中的哪一个脑袋,就是他们曾经的亲人、爱人。
他们眼盲、耳聋,他们是淳朴善良的村民。
他们会在这没有月色的夜里,虔诚诵唱着这一曲安魂。
就好像他们真的记得,曾经亏欠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