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太子府书房。
“主君,于道公他……还是没能撑过去,昨夜子时便西去了。”凌玉道。
“辛苦了。”云晏拂袍起身,走向凌玉,“这是……他的寿盒?”目光落在凌玉怀里的寿盒上。
“嗯。”
“带苏比努尔过来见我。”刘观雾接过凌玉怀里的寿盒,凌玉离开书房。
寿盒落案,刘观雾拂袖擦擦寿盒,“殿下,您真要将这个带去蓬莱?”
“这蓬莱在何方?”
刘观雾一愣,还是俯身应:“臣派人去查查。”
“不止蓬莱,还有方丈山,瑶池……最后便是他的家乡——南疆昆玉。”
“殿下,这于道公是出了名的疯癫,你怎的也跟着他疯?”刘观雾无奈叹气。
“遂人遗愿,当得福报。”
这份福报是留给婧儿的护身符。云晏这样打算。
云晏向他身后走去,刘观雾的目光顺着跟去,苏比努尔不知何时进来的。
刘观雾见此,便拉着凌玉离开书房,临走不忘带上寿盒。
木门吱呀一声,云晏启唇:“你当问过霍尔了。”
苏比努尔低着首,“他说,阿恰曾送给他一朵顶冰花。可惜的是,那朵花没能撑到五月便枯萎了,正巧赶上阿恰出嫁的那日。”
在南疆,顶冰花象征即将到来的幸福。
云晏想了想,问:“淑嫔从未喜欢过陛下,对吗?”
苏比努尔毫不掩饰:“没错,我之所以当着皇帝的面那样说,正是为了逼他露出真面目。”苏比努尔挑起眼尾,“云晏,你也看见了,皇帝压根没把你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你还效忠他做何?倒不如跟着我……”
云晏开口打断苏比努尔的话:“我效忠的是盛云,是百姓,是忠臣。”
苏比努尔轻笑一声,“云晏,你不像那高高在上的太子。”
衣袂拂过阵阵清风,“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太子同陛下一般,是君,也是国。”云晏拂袍落座。
“我自幼领略过你们中原的诗词歌赋,实不相瞒,我很欣赏你们的文化。”
云晏抬手示意,苏比努尔拂袍落座,与云晏面对而坐。
云晏拂袖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苏比努尔,“库车王此次派你前来议和,是为何意?”
“只为议和。”苏比努尔接过水杯,认真道。
见云晏抿唇凝视,苏比努尔续道:“千真万确。”
水杯落案,“知道了。”云晏敛起眸,“阿合奇在门外等你。”
苏比努尔随即起身,从怀里取出血书落案,“这是于道公留给你的。”便转身走出书房,行至门口又回过身道:“多谢太子殿下。”
木门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身着官袍,面带奸笑的男子。再向男子身后看去,官兵围满庭院,阿合奇正为官兵所挟。
“还不将贼子拿下!”男子一声高喊,震得脸上横肉抖三抖。
“秋茂华,谁给你的权力,胆敢带兵闯我太子府!”云晏阔步走来,凌人气势步步紧逼,秋茂华忍怒退下石阶。
“启禀太子,下官乃是奉贵妃懿旨,前来捉拿私藏在太子府的南疆贼子……”任坊汝从秋茂华身后走出,行礼道,“以及杀害郎仲的凶手,笙歌。”
任坊汝呈上令牌。
秋茂华振袖转身:“给我搜!”
“谁敢!”凌玉跃下瓦檐,堵住庭院的门口,持剑向官兵。刘观雾走至凌玉身侧。
云晏走下石阶,俯眼看过令牌,最后投定任坊汝的眼:“任公当真以为笙歌是凶手?”
任坊汝坦诚道:“证据所在,臣不敢妄下定论。”
“证据何在?”云晏逼近一步。
“证据在此。”秋茂华走来,呈上卷轴,“太子殿下,此乃于道公亲口所认,上面还有手印呢。”
那道红手印上磨出的丝丝扭曲扎入眸底,云晏握紧拳,怒道:“从一开始便是窦思明对于道公严刑逼供,如今任公是要将这严刑逼供的结果作为证据吗?”
“下官不知其中详情。但下官愿以顶上的乌纱帽向殿下保证,若笙歌当真无罪,下官定会还他一个清白之名。”
“可任公又以什么保证手下人不会对笙歌严刑逼供呢?”云晏睨了一眼秋茂华,秋茂华摸摸鼻,将头扭向一侧。
“此案将由下官亲自审理,旁人并无插手的余地,还请太子放心。”
秋茂华在任坊汝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任坊汝又续道:“敢问殿下,窦少府可在您府上?”
云晏沉眉缄默,“任公是何意?”
“下官并无恶意,只是想提醒殿下——殿下无权处置窦少府。若被旁人发现,恐怕会影响殿下在朝中的局势。”
任坊汝拂袖转身,“搜府邸,拿笙歌!”
官兵领命离去,却被凌玉挡住去路。
“此处是太子府,任公可没有权利在此处立威。”刘观雾阔步走向任坊汝。
任坊汝先是恭敬行礼,再挺身看向刘观雾,“下官乃是奉贵妃之命,若说立威,太子如此做,难道不是在向贵妃立威吗?”
刘观雾突然抬手推了下任坊汝,“向她立威又如何?她敢得罪盛云未来的君主吗?”
任坊汝踉跄着后退一步,被身后的清瘦少年搀扶住,“任公当心。”
少年看向刘观雾,走上前行礼道:“下官许徽,官拜大理寺正,见过刘太傅。”
刘观雾虚目昂首,打量着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你才多大就官拜寺正了?”
“下官十四岁步入仕途,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年零五个月二十有一日。”少年清亮不畏的声音反倒让刘观雾弱势了几分。
刘观雾凝目许徽,恍惚间想起从前的自己,同样的恃才傲物,意气风发。
“那我问你,面对窦少府对人私自用刑一事,若你为高官,当如何处之?”
许徽思忖片刻,答:“若下官手握实权,定当秉公执法,惩奸除恶。反之,下官则会以退为进,审时度势。”语罢,许徽侧首望向云晏。
任坊汝拍拍许徽的肩膀,对云晏微笑道:“太子殿下,可还满意许寺正的主意?”
云晏看向那对明亮的眼,颔首道:“多谢。”
“殿下客气了。”许徽俯身行礼。
许徽见任坊汝颔首,便带官兵离开庭院,远处的秋茂华阔步走来,故意撞开许徽走到前头去。
“任公且慢。”云晏再次挡住任坊汝的去路。
“殿下但说无妨。”
云晏从袖袍里取出血书,“这封血书请任公务必收好。此乃于道公亲笔,关系笙歌清白。”
任坊汝接过血书,“下官了然。”
“有劳。”云晏躬身道。
“殿下,请恕下官多言。敢问笙歌可是东方将军之女,东方婧?”
“正是。”
待院中官兵离去,任坊汝轻叹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东方将军与詹将军素来反战,下官不信他们会是叛国之人。”
云晏目送任坊汝离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散明。”
“臣在。”
“去查,府内的奸细。”桃眸微眯起。
“是!”
是夜。
“老奴参见太子殿下。”嫲嫲跪地。
刘观雾俯身道:“启禀殿下,这位是当初殿下入住太子府时,宜贵妃送来照顾殿下的嫲嫲。”
“原是如此。”长靴步步逼近,嫲嫲一时心慌,瘫坐在地。
“老奴……老奴不敢!”嫲嫲伏身高喊,“求太子高抬贵手,饶……饶老奴一命……”双目瞪圆瞬间,最后一字咬进嘴里,化为鲜红的血流出嘴角。
血珠顺着剑刃滴落,云晏长缓一口气,沉声笑:“哈哈哈哈……”长手覆面,笑声逐渐哽咽。
“殿下。”刘观雾面露不忍,插在袖袍里的手抽出,又放回,又抽出,又放回……手指紧握成拳。
“散明。”长手落,云晏抬起薄红湿润的眸。
“我是不是又做错了……”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刘观雾浅叹着抬手,抚住云晏的后背说:“殿下,宜贵妃不在这里。”手掌安抚着战栗的后背。
三日后,大理寺天牢。
两名守卫护送东方婧穿过天牢走廊,向大门行去。
走廊两侧点着微弱的烛火,时明时暗,却依稀可见尽头立着一名少年。少年走出暗影,朝她阔步走来,臂弯上搭着一件绛色披风。
云晏为她披上披风,双手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微笑道:“婧儿,我来接你回家。”
婧儿颔首,跟着他离开天牢。
东方婧看着少年的侧颜,几日不见,那本就分明的轮廓又消瘦了些。他的唇角挂着笑,眸中闪着光。
婧儿回握住他的手。
“太子这是要将嫌犯带去何处啊?”一名玄袍男子挡住他们的去路。
左佩刀,右佩剑,金丝镌刻的野豹沉睡在刀剑下。袍摆微微拂动之际,野豹张舞着爪牙,向面前人飞扑去。
一张脸霎时浮现于烛光下。
“表兄,任公已经调查清楚,她并非嫌犯。”云晏挡在东方婧身前。
此人是宜贵妃的嫡系亲侄——姓李,名涯,字无忌,出身陇西李氏。
传闻李涯相貌俊美,仪表不凡。东方婧抬眸望去,那张瘦长的脸上有一对格格不入的悍目。唇角微微勾起,便是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若太子用强权买通任公,为嫌犯脱罪,想必任公也难以招架。”李涯缓步逼近云晏,向他身后之人看去,“据我所知,笙歌便是叛贼东方司梧之女,东方婧。太子为这种人脱罪,就不怕被圣人怀疑你有不臣之心吗?”
“表兄,我对盛云绝无二心。”
“盛云是盛云,陛下是陛下,太子可不能混淆视听。”李涯正色望着云晏。
李涯又看向东方婧,“既然太子都信你,那我这做表兄的自然不会质疑。”手掌抚住云晏的肩膀,“早些回府,今日不是我当差。”
云晏颔首应:“多谢表兄。”
“多谢李将军。”东方婧屈膝道。
李涯含笑目送二人离去。
暗影覆面,笑容随之消失,“盯紧他们。”
“是。”刀剑摩挲声回荡在走廊里。
回到太子府。
云晏解下披风,又接过婧儿的披风,搭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云晏回过身看向婧儿,未及婧儿开口问,云晏便率先回:“是于道公留下的血书救了你。”
婧儿随云晏落座窗边,云晏拂袖为她倒水,“血书上画的是笙歌。”
“是真正的笙歌。”云晏又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