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卖去京城,这根参最少值两千两。”
苏织看着窦老大,越看越觉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来在哪里见过他。
“淮阳地方小,卖不出那么高的价格。但至少也能买个八百一千。你确定就送给我了?”
“不止,不止。”
胡大夫补充:“不止两千两。”
他把参捧在手里,恨不得钻进去细看:“这一看就是行家出手。品相完整,根须完好,制作干燥的也好,药效保存完整,正是好时候。”
“少于三千都不能卖!”
苏织似笑非笑看他。
您可真是我的好阿翁!
无论是两千两还是三千两,于窦大舅而言都不过是个数字。
他说:“不敢瞒您——我们命贱,不为朝廷所容。和我们做生意的人只为图财。”
他比比自己身上的毛皮:“我们山里产粮只够自用,能拿出来换钱的也就是些野物、山珍、硝好的皮子。像我脚上穿得鹿皮靴,在外头整张鹿皮能卖十三四两银子,到我们手里不过一两三钱。”
他苦笑:“说出去旁人都不信。可我们不能进城,只能和他们做生意,任人宰割罢。”
“您和大夫心眼好,实诚告诉我们价钱。那些人可没这么好心。”
若卖去淮阳城价值一千两,到他手里能有一百两?
不。
窦老大摇摇头。
他们只会说好东西买家少,要靠运气碰。
能给个二三十两,都算他们良心。
“我拿参本意就是给大猛治病,如今您肯帮忙,这就是酬金诊金。”
这本来也是那北地行商听了他和家人谈及大猛病情,思虑良久才交出来的参。
人家说得明白,看重的正是他为亲人着想的这片心。
否则宁可让这参烂了,也不愿它再现天日。
胡大夫这时已经上手摸摸掐掐了,他小心用指尖戳戳,闻闻:
“哎呀,这可真是难得的舅甥情深。人哪,还是得厚道,不贪财,才有后福呀……”
把后福俩字拖得老长,边说边拿眼角瞥苏织。
苏织噗嗤笑了:“阿翁莫拿话来点我——人家说是给你的诊金。虽说您是神医在世千金难求,但人家毕竟是厚道人,您舍得亏待了厚道人?”
胡大夫忙不迭推道:“别别别,少来恭维我。”
他点着苏织道:“我一个在你家吃白饭的糟老头子,去哪儿拿这许多银钱?你是主家娘子,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哎唷唷,没听说过吃白饭的客卿,脾气比主家还大,”苏织羞他:
“看病得看心情,一言不合就加黄连,不知是哪个唷。”
说不过她,胡大夫冷哼一声:“牙尖嘴利,非贤德淑女所为!”
“我从前倒足够贤德恭顺,不也被人赶出家门?”苏织习惯性反驳。
话一出口,两人凝滞,都闭口不言。
方才还欢快斗嘴的氛围顿时消失。
整理下心情,苏织抿抿嘴,率先开口:
“这株参算两千两。大夫的诊金、之后的药费全由我出,这且不算,再扣除要用的参量,我按着一千五百两的价格买下。”
怕他们觉得折扣太多,她解释:
“品相完好的人参自然是价值连城。但这株参要入药,就破坏了品相,卖去城里也没那么值钱了。一千五百两已算高价,”她转向胡大夫:
“对吧阿翁?”
胡大夫也收拾了表情,郑重点头:“她没诳你们。给你治病用量不少,一千五百两属实不少。”
窦老大想张口说话,苏织抢先说:
“我是有条件的——”
她看着宋大猛:“我要进山,你得跟我一起,且必须听命于我。”
她的郑重,令在场之人正色。
本以为小娘子进山只为好玩儿,但听她话音,似乎并不简单。
里正想说什么,窦大舅先说:“若主家娘子信得过,我们兄弟愿意同去。”
他们可比大猛更熟悉大山。
苏织莞尔:“那感情好。我就更加放心了。”
她想起来了。
在哪里见过窦老大——
前世她曾在军中见过他呀!
那时他剃了胡须,头发齐整,身着盔甲,是军中教习!
那时候她和顾祯感情尚好,顾祯曾炫耀过几句,透露他的武艺传自窦正秀。
红衣白马窦正秀。
他是窦正秀的传人!
她倒没有想到,曾经的军中教习,居然是苏家村宋家人的亲戚。
想来,顾祯之所以能招揽到他,也是因为宋大猛的缘故吧。
她心情愉悦地用食指敲打衣带上玉佩——
顾祯呀顾祯,此生我先招揽你的人,绝了你的路,你又待如何?
苏织有钱。
阿娘的嫁妆,这些年各处送的礼物,阿娘嫁妆里铺子田庄的产出银子,凑一凑,卖点别人送的节礼,很轻松能凑齐一千五百两。
但,
这些都在她的私库。
在淮阳。
在婶娘崔氏手里。
眼下她只能欠着窦老大。
为表歉意,还特意写了张欠条,在他们诚惶诚恐的表情中按下手印,交给窦老大。
甜甜一笑:“按村里辈分,你我平辈。我叫你窦大哥可好?”
狗熊似地壮汉一愣。
她又转向窦老五,露出娇憨笑:“窦五哥。”
窦老五没闺女,做梦都想要个小女儿,闻言笑得牙不见眼:
“哎,哎。”
憨汉子搓手,想从身上摸个什么当见面礼,却什么都摸不出来,急得额头直冒汗。
宋三猛见机快道:“五舅提来的野鸡翎羽好看得紧,你手艺好,给主家娘子扎个毽子玩儿呀。”
窦老五点头:“对,对。主家娘子不嫌弃哈?”
“我得拿去和阿月他们一起玩儿,”苏织笑得开心:
“她们肯定没有这么好的毽子。”
又道:“我家中排行第五,家里人唤我五娘子,长辈们唤我阿织,两位兄长也别叫什么主家娘子,叫我阿织就好。”
窦老五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刚想顺势应下,被大哥胳膊肘捣在肚子上,疼得险些叫出声。
他怕丢人,咬牙忍下,从嗓子里挤出句:“五娘子,”他挠挠乱成杂草的头发,“我们粗人不会说话,你是我妹的主家娘子,礼不能废,还是叫你五娘子吧。”
约定好三日后进山,苏织不再打扰,和胡大夫一同返回别院。
她问香芸:“你看到什么了?”
“奴婢,奴婢什么也没看到。”
“哦,那就是听到什么了?”
香芸吓得瑟瑟:“不不,奴婢什么也没听到。”
苏织笑着:“不,你看到也听到了。”
这下不止香芸惊诧,胡大夫也诧异看她。
她慢条斯理:“跟我来的大丫鬟是哪个?”
“是茜草姐姐。”香芸回答得小心谨慎,声音细小。
“那你回去找茜草聊会天,把今天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如实告诉她。”
她笑得温和。
香芸噗通跪下:“奴婢不敢。”
表忠心:“既然服侍您,您就是奴婢唯一的主子。奴婢绝不敢背主!”
她磕头如捣蒜。
香芸不傻。
她在府里没有根基,没有靠山。
机缘巧合攀附到五娘子身边,是她最好的机会。
别看她时时腹诽。她清楚以自己的出身,给“疯了”的五娘子做丫鬟是最好选择。
若被赶走,没有哪个主子愿意用她。
也别觉得她投靠二主母就能攀附上——主母身边丫鬟婆子一堆,各个斗鸡眼似地,齐心协力防着外人上位。
只有趁着五娘子信任的丫鬟们还没到,又不愿意使唤茜草等人的机会站稳脚跟,才是她的出路!
几个头磕地结实,额头顿时红肿。
“不算背主。”
苏织说:“顶天算是双面间谍。”
“我允许的,做得好有赏银。做不好……”她沉吟,“让茜草来服侍吧。”
“不,不!”香芸立即抬头,“做得好。奴婢做得好。”
虽然不能理解五娘子用意,但这不妨碍她照章办事。
“奴婢这就去找茜草姐姐。”
说话间,动作麻利退场。
“站住!”苏织哭笑不得,呵道:“要如实说。不要臆测,不要模棱两可。”
香芸会意。
胡大夫满脸古怪:“丫头,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崔氏在我身边放许多眼线,不就想知晓我一举一动?”面对视若亲人的长辈,她又变得乖巧,“既如此,我主动找人告诉她,不正合她心意?”
“丫头,”胡大夫打量她面色,“你又癔症了?”
怎地对长辈如此不客气?
他忧心忡忡,挽起袖子想要把脉:“劝你不要劳累,你非不听话——大病初愈先养三月,都如你这般东奔西走劳心费神,我怕你……”
命不长久呀。
“阿翁也觉得我是疯了?”她反问。
她神色清明,双目有神,全不似此前精神萎靡。
胡大夫斟酌回答:“那日我被叫回府中时,你脉象虚弱紊乱,确有癔症之状……”
苏织突发疾病昏迷不醒,醒来就大喊家族祸事将至,又说乱世已至,叫家里赶紧筹谋饥荒兵灾。
险些把崔氏吓出个好歹。
她又骂崔氏丧心病狂,坑害苏家……
许多胡言乱语,不堪回首。
当时恰逢他出外义诊,被匆忙叫回家时,苏织已被灌下安神药浑身无力,只一双泪眼看得人心酸。
“世上确有人生而知之,”他斟酌着说:“也有人大梦初醒,恍如隔世,”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苏织不给诊脉,也不回答许多问题,他只能看她气色,“昔年我行走乡间,有六旬老翁咽气许久又突然醒来,说自己走过奈何桥,又被判官送回来……”
正因为亲身经历过,对苏织所言他虽不能尽信,但也没觉得她疯了。
“若你所说非虚,或许是一场怪梦也不可知?”
好日子过了太久,他怎么也不愿相信煌煌大乾会面临饥荒、兵灾乃至险些国朝倾覆。
更不相信崔氏会背叛婆家,害全族性命。
一句话——没有动机。
公婆不曾苛待,丈夫别无二心,亲生儿子孝顺懂事,侄女儿爱如亲女。
独掌中馈,受尽爱戴。
她图什么呢?
纵然对苏织的话半信半疑,出于长久以来建立的信任,他更愿意相信崔氏品行。
这才没有阻拦她将苏织送到乡下。
实在是在城里惹出太多乱子了!
看懂他将信将疑,苏织心中泛起深深无力感。
就连最最疼爱她的胡翁都不信她的话,还有谁可倾诉呢?
她牵起一抹笑。
“既如此,胡翁且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