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转瞬即逝。
这日一大早,里正和宋大猛等人等在进山路上。
远远看到苏织一人,背着不大的行囊而来。
他大惊失色,往后看了又看,还是空无一人。
“你自己进山?”他脱口而出:“不带丫鬟家丁?”
如拨浪鼓般摇头:“不行不行,没人跟着我可不放心。”
“怎么没人跟着?”苏织笑说:“不是有我大猛侄儿嘛。”
“唔,还有三猛侄儿和止戈侄儿?”她促狭朝宋止戈眨眼。
“狗子不去,”无视弟弟一脸不情愿,宋大猛解释,“落凤崖不好走,他是累赘。”
见他跳着想反抗,宋大猛垂头看他:“我们都进山,家里谁看?爹娘谁照顾?”
“把四哥找回来……”说话没过脑子,宋止戈话出口立即意识到不可能,垂头丧气。
里正断然:“不行!”
“必须多带家丁护卫。你若出了意外,我们担当不起!”
他直言。
“他们更是累赘。”苏织平静说。
宋大猛看她坚定,低声说:“舅舅就在山口接应,大翁不必多虑。”
若只有自己和三猛,他万不敢打保票。
有两位舅舅在,莫说落凤崖,就算再进十里深山也不为惧。
里正气结:“你们不懂……”
苏织是什么身份?
她若出个意外,谁来担待?
“既如此,我多叫几个本家人,我也跟着去!”他赌气道。
苏织摇头:“人多累赘。”
她言辞恳切:“您在村里如定海神针。别院那些虾兵蟹将,还靠您镇着呢。”
他无法,只好再三叮嘱,目送三人沿小路进山。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林中,再看不见,才问郁闷的宋止戈:
“狗子你说实话,五娘子进山究竟干什么去?”
“止戈止戈!”宋止戈跳脚。
“宋止戈!我叫宋止戈!”
都说了五娘子给他改名,家里也答应回头给他记上族谱。
嘴上答应好好的,却一个都不改口!
“能进山干啥?去看石锅石碗呗。”宋止戈心思单纯,翘脚往山上看,想看他们走到哪儿。
里正冷哼。
他看不然。
背着手,老头忧心忡忡往村里走。
不知是福是祸呀……
******
我才是累赘……
上山不久,苏织深切领会到。
和前世身体康健又在山里闲转游玩不同。
心里装着大事,又激动又亢奋又有些惴惴不安,拖着她虚弱身躯,多走一步都是煎熬。
宋大猛刻意放缓脚步。
预想到她身娇体弱不堪行山路,但还是没有料到步程会如此缓慢。
都比不上他这个半瘸。
这才进山多久——
这还是村人常走的平坦路呢。
他心里忧愁。
好容易熬过转弯,看到在山石上闲坐的舅舅,宋大猛如释重负:
“大舅,五舅!”
窦家两兄弟脚边放着硕大竹筐,筐里装得满满当当。
三猛探头一看,是些布匹、盐巴、针头线脑之类日常用物。
“舅舅这就回山?”他蹙眉,“不再住几天?”
窦老五声音粗犷道:“哈,再多住几天,你们里正都要吃人了!”
窦老大呵斥:“老五!”
面对外甥,他语气温煦:“出来有些日子,再不回去你舅母们该担心了。”
他说:“送完五娘子,我们就回山。”
他也往后头去看,探询地问大猛:“就你们仨?”
见他点头,不由眉头深皱。
“五娘子究竟进山去干什么?”
眼下没有外人,他也就直言相问。
舅甥叙话功夫,苏织早坐下歇了半天。
如今恢复些力气,也平缓喘息,回道:
“去宰个人。”
她说得太过轻松写意,好像在说去吃顿饭般容易,几人都没当真。
窦老五哈哈笑两声,打趣:“宰人可不容易——娘子刀带了没?若没有,我这里有把……”
苏织打从袖里抽出把匕首。
拔出皮鞘,寒光闪闪。
匕首开了血刃,早被磨得锋利无比。
笑声犹飘在半空,窦老五人却僵在原地。
“这,这,”他本能去看窦老大。
虽预料她上山目的不简单,窦老大也没想到她会如此之
——癫。
“落凤崖附近没有人烟,”他平静指出:“若是进山找隐户,娘子手里的匕首可不够用。”
能在山里讨生活,隐户们手里都有把刷子。他们三五个人不够看。
因他的平静应对,苏织嘴角噙上抹笑。
“马上就有人了。”
她看着远处,说:“说不定已经到了落凤崖。”
“既如此,”窦老大扫了眼在场之人,确定全是自家人,“娘子要宰的,是何人?”
他不能仅凭她一句话,就跟着去杀人。
隐户生存不易,不能轻易沾染是非。外甥们都是良家子,更不能沾惹官司。
“仇人。”
苏织说。
“夙世积怨,血海深仇,非得杀了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你们也不必担心,”她站起来,拍了拍灰尘,“不用你们动手,我自会解决。你们只是送我进山游玩,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都不必他们善后。
落凤崖一面有生路,一面是绝壁。
杀了人,往绝壁一丢,保管下辈子都找不到尸骨。
窦老大看着这个浑不似天真少女的人,仿佛在透过皮相看穿她灵魂,逼问:
“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她一个妙龄少女,生长在深宅大院,能和什么人结下血海深仇?
对方是抢她中意的头花还是看上的衣料?
窦老大嗤笑,只觉得这趟下山,所遭所遇着实匪夷所思。
苏织不答反问:
“落凤崖上有你祖先遗留神迹,你们可时时去瞻仰祭拜?”
窦老五神色大变。
宋大猛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只宋三猛摸不着头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窦老大没有丝毫动摇,冷静道:“山野遗民,哪里有什么祖先?”
“那是窦将军的神迹,和我舅舅有什么关系?”三猛没忍住,插言道:“虽然都姓窦,可扯不上关系。”
山林已被秋意染黄,微风拂过,树叶哗哗作响。不知什么鸟儿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几声后振翅而去。
她似笑非笑。
“红衣白马窦正秀,数不尽一生风流潇洒。如此英雄盖世的祖先,窦大哥何必不认呢。”
她惋惜:“可惜窦正秀一生英雄,晚景悲凉死状凄惨。他若泉下有知,晓得还有一支后人延续,想来九泉之下也不会太过伤心。”
窦老大脸色冷漠僵硬。
“我怎么听说,铜川窦家,尤其是窦正秀的后代,早都死绝了。”
铜川窦氏,在前朝显赫一时。
他们家出了位了不得的窦太后,垂帘听政三十余载,窦家一门三侯,把握军政大权,满朝权贵莫不听从。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窦太后听政期间,铜川窦家一条狗都比人风光。
窦正秀生于窦家最显赫时。
大家族,人多是非多。有那相对得意的,也有失意的。
窦正秀的父母就是失意的那一房。
庶子生了庶子,又生庶子。
在家族人微言轻。
前朝比大乾更看重嫡庶之分。许多世家中,嫡子是天上月,庶子还不如塘中烂泥。
窦正秀就出生在这样一个无法改变的家庭。
虽吃穿不愁,却从小备受冷眼漠视,活得憋闷。
嫡母和兄弟们希望他活得如死人般安安静静。他偏是个犟种,从小不安分,一年中半数被罚跪祠堂。
家里虽延请名师,他却不爱习文只喜欢舞枪弄棒。十四岁那年窦正秀亲母离世,他如断线风筝,无人能再将他牵在深宅大院。
铜川少了个鲜衣怒马少年郎,江湖多了位红衣白马小侠客。
他天赋异禀,在江湖上四处寻访名家高手切磋,很快小有名气。
那年边关告急,他恰好游历至此,帮着守军打退敌人,顺势入伍。
恰好那年窦家遭政敌攻讦,急需人提振家族势力。在家族里拨来找去无人成器,偶然在边关送来的捷报中发现窦正秀名字。
从此他步步高升,从领一伍,一营至一军。
窦正秀没有辜负窦家的期望。
他既是武学奇才也是天生将才。每与外敌有战必胜,扩疆拓土,胜仗无算。
可惜英雄不长命,少年现白头。
他死在二十七岁,正是壮志好年华。
英雄金戈铁马,却未能光耀战死沙场。
他死于家族内斗、朝堂政变。
关于他的死因,民间众说纷纭。有说是窦正秀心怀天下,不愿见窦家嚣张跋扈欺压百姓,与窦家当权者争执起龌龊。
有说他是立在窦家门前的靶子,被政敌陷害。
无论如何,窦正秀死了。
死于他最不想回去的铜川老家。
他的后代销声匿迹,直到窦太后崩逝,她那半生活在母亲庇佑下的皇帝儿子不久也随之而去。
新帝继位,第二年就清算了窦家。
洋洋洒洒三百项罪名,罪状得用五辆马车装。窦家全族三万余人遭诛,京城和铜川两地杀得人头滚滚。
据说铜川人足足十几年都不敢吃河鱼。
窦正秀的后人没沾上家族什么光,杀头时却被想了起来。
他太过惊艳,太有名气,杀头时头一个名册就是窦正秀的后人。
世人都以为窦正秀绝了后。
谁知道在这离铜川万里之遥的偏僻山林,居然还有嫡传后代呢?
苏织眼角上扬,但笑不语。
窦老大说:“我们从没隐瞒姓氏——我家的确姓窦,却高攀不上窦将军。”
“比如你们苏氏,号称子弟过万。但仔细深究,苏家村里的庄家汉和你们淮阳城里的郎君娘子又能有何关联?”
他又说:“天下苏姓千千万,难道都与五娘子有亲?”
他长了张憨厚面孔,又一副诚恳老实相。
苏织心道,若非我有前世记忆,又查到实证,真要被你诳过去。
取下随身携带的行囊,抽出张封存于竹筒的黄纸。
那黄纸明显已有年头,脆得很。
她不疾不徐展开,说:“这几日我去了本地县衙,调阅民户黄册。”
几人恍然,原来这是县衙的公文黄册。
她说:“本朝初立时,位彰显皇帝仁德,增添人口,特发律例允隐户下山造册。”
窦老大表情渐渐凝重。
“这几户,”她手指点在纸上,力度不大,发黄纸页发出驳杂声,颤巍巍随时能碎的样子,“自述来自铜川窦家。”
“我又翻阅本县县治。”
她语气中充满喟叹:“当年的县太爷呀,是位妙人……”
那位吴姓县令疯狂崇拜窦正秀,不惧朝堂中那些隐晦暗示,堂而皇之地将铜川窦氏下山归附写入县治,作为治下政绩大书特书。
在县治中写:
“附者称己出铜川窦氏,又言窦白马血脉亦隐于山间。吾心甚慰。
数遣使入山,寻访未果,黯然。
闻知窦氏有后,血脉武学均有传承,惟愿有生之年得见。”
变戏法似地,苏织又掏出张纸。
这张纸洁白崭新,墨迹鲜明,明显是抄录而来。
担心他们听不懂,她好心解释:
“吴县令的意思是,他听说窦正秀有后代隐于山间,且武学传承不断,非常高兴。多次派人进山寻访没有找到很是遗憾,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他们。”
感慨称:“你们的长辈当年应该下山——这位县太爷疯狂崇拜你家先祖,必定给与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