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走你的路,去你的那座山,去你想去的山顶。我就在你旁边的山上,一同攀登。不用特意说什么,我们都能看到彼此。”
我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回到了富蕴县。
巴太给莉莉套上了木轱辘马车,来车站迎接我。他伸出胳膊,“恭喜你,李作家。”
我气喘吁吁地把背包塞进他的怀里,叉着腰,“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我的新书在内地销量很不错,刘老师给了我厚厚的一沓稿费。我拿着这笔钱购置了一堆东西,足足有五个编织袋。
巴太惊呆了,学着我的动作,“你这是把家都搬回来了?”
这有什么可稀奇的,我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啊!”
他还是接受困难,哭笑不得,“你们女孩子出门,嗯……都这么负重前行的吗?”
我这才想起我忘了告诉他我要搬回彩虹布拉克的事。
“不是,我是真的搬家。”我垫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托住我的腰,眼神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你不回乌鲁木齐了?”
“没错。我要留在彩虹布拉克。”看他欲言又止,我用手捏住他脸蛋,又揉又搓,“放心好啦,我写作又不挑地方。刘老师都同意我偶尔回去一趟就行,你还墨迹个啥!”
我推他胸口,他还是不动,我又亲亲他的下巴,催促道,“快走快走,我想灵感了!”
他这才肯松手,无奈地帮我搬上搬下。
巴太之前在电话里说,灵感交到了好朋友,是邻居家那条追过我的狼狗,或许它们现在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
快到诺鲁孜节了,巴太却失踪了。问过村主任后,我在村委会抓住了两天没见的巴太。
我从一堆文件和报纸里把他扒拉出来,“巴太,你最近怎么都神出鬼没的。”
“对不起啊文秀,后天就是诺鲁孜节了,我在帮别克叔处理村子里的事务。”他懵懵地抬起头,整理好桌面,拉着我离开,“他快退休了,我决定接替他的工作。”
“那你……不放牧了吗?”他态度的转变让我有点担心。
“偶尔会去。”他的眼神相当落寞,“说实话,我还是更喜欢放牧。当初我去布尔津马场工作,也是心存梦想的。我希望能把伊犁天马训练成世界上最好的马种,带领我们自己培育的马儿走出国门。”
他牵着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背,“可是有一天,我跟着别克叔去吉木乃县开会,在那里我们碰到了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在放羊。他冻得鼻青脸肿……”
我们沿着小河边散步,他详细地跟我说起他的心路历程。
别克叔问孩子,你年龄这么小,为什么在这放羊,不去上学?孩子说,他要挣钱。
别克叔又问,你为什么要挣钱?他回答,为了娶媳妇。
为什么要娶媳妇?为了生娃。
为什么要生娃?为了放羊。
最后,巴太总结道,“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他打开写着歪歪扭扭汉字和哈萨克文字的笔记本,指着本子上的一串串名字,“我们这一代,以及下一代中,有的人早就放弃了游牧,急不可耐地拥抱科技革命带来的变化,但还有人,由于消息闭塞和贫穷落后,仍然在愚忠地坚守最原始的生活方式。”
是两个极端。
“我见过外面的世界,拥有更多的知识,所以我更要承担起民族的责任。”他又翻开笔记本的下一页,照着笔记念得熟练,“我们这个地区,存在着亟待解决的,传统畜牧业生产模式下,牧民长期逐水草而居的问题。”
他的侧脸轮廓清晰可见,透过敞开的衬衣领口,凸起的喉结上下移动,深沉而迷人。
我看呆了,“巴太,你胸前的红领巾又鲜艳了。”
“啥?”
“我的意思是,我支持你。”我伸出手,正色道,“我们可以携手同行,巴太同志,你来改造,我来记录。”
他笑着回握,一本正经,“文秀同志,能和你同走一段路,是我的荣幸。”
手握了一下便松开,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河水尝了口,然后趁我不注意,将剩下的水泼向我。
他不讲武德,竟然搞偷袭!
我照着他的腰就是一拧,他假装求饶,没跑开几步又甩我一身水。
岁月静好,我们嬉戏打闹着。
少年不知爱恨轻重,只知道身旁,是默契的爱人;脚下,是值得的人间。
……
诺鲁孜节当天,巴太给小马莉莉做了全套护理,冲了澡,修了马蹄,还要给她编辫子。
他给莉莉剪了个极丑无比的齐刘海,辩解说他在青岛见到的女孩子的发型都是这样的。
我忍无可忍地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发型,嗯……很难评。”
他动作不停,诚恳地答道,“我觉得很好看啊!”
我不敢苟同,争辩着,“你得问莉莉它自己喜不喜欢。”
他十分坚定,“它喜欢的不得了。”
我抚摸着莉莉的鬃毛,问它,“莉莉,你喜欢巴太给你做的新发型吗?”
莉莉原本喘着粗气,用尾巴到处乱扫。听到我的声音,它掀起上嘴唇,上下摆头。
“……”
巴太翘起嘴角,笑得豪放,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那表情好像在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我就知道。
“就你知道。”我有点吃瘪。
“文秀,春天到了。”巴太放下梳毛刷,解释道,“牧场里有很多精壮的小公马,莉莉它很激动。”
他停顿了下,又侵略地盯着我,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诺鲁孜节上也有很多男人,他们来小卖部买东西的时候,你要记得多提几遍你男朋友的名字。”
让你欺负我不懂养马,我傲娇地背过身去,“我偏不。”
……
节日现场,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我远远地瞅见盛装出席的库兰和莫合比提,朝她招手,“库兰!”
我跑过去牵着她的手转圈圈。库兰明媚地笑着,“文秀!我和莫合比提下个月办拖依,你们一定要来呢!”
巴太朝莫合比提龇牙咧嘴,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丢人的往事。
我爽快地答应,“好嘞!”
托肯和朝戈也来了,身后跟着长高不少的娜迪拉和叶尔达那,在摊位上吃着诺鲁孜饭。
我过去和托肯还有朝戈拥抱,寒暄道,“好久不见啊。”
娜迪拉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偷看我,我捏捏她的小鼻子,“娜迪拉小可爱,阿姨给你和哥哥都带了小礼物哦。”
叶尔达那欢呼得像个猴子,我笑着问他,“叶尔达那,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呀?”
叶尔达那野心满满,拍着胸脯,“想进国家队踢足球。”
“……”
“对了托肯,你的饭馆子开得怎么样了?”
托肯直摇头,“唉,生意差得很!我现在改开裁缝铺了!”
我们相视一笑,“哈哈哈……”
没聊一会,刁羊大军就开始疯狂召唤巴太。
“巴太!巴太!快来加入我们!”
巴太拒绝,“没空!我要陪我的女孩!”
“你都三年没回来了,能力肯定是退步了吧!我们的后起之秀才十六岁,刚才赢了刁羊,还大放厥词要和你比试一场呢!”
“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巴太瞪圆了眼睛。
“来吧巴太,给你的女孩展示下你的雄风!”
朝戈贴心地帮我翻译着,我看向巴太,只见他揭竿而起,大吼一声“MD,等着(哈语)”,然后一把脱掉上衣扔给我,露出流畅虬结的肌肉,弹跳上马,疾驰加入刁羊的队伍,卷起一地尘土。
朝戈没翻译最后一句话,无语地朝我眨眨眼。
但我也猜到了大概。
年轻就是好,一点都不经激。
“哦唉,最帅的,我的小叔子。”托肯激动地用手比划,“他很那个你,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差点咬到舌头,“结……结婚?”
“不早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娜迪拉,满地爬!”托肯费解。
我脸红地解释,“托肯,我俩才刚开始谈恋爱……”
“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在一起三年多,四年了。”托肯大手一挥,毫不在意地说,“管他呢!恋爱是个好东西,想谈多久,就谈多久嘛。结婚,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呀,是朝戈对你不好吗?”我看向朝戈。
朝戈连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托肯似乎不知道自己说的汉语有歧义,仍自顾自地说着,“结婚了有了小娃娃,小娃娃不好好上学,不写作业,教也教不会,累!”
我恍然大悟,“哈哈哈,我有个朋友也这么和我说过。”
“你的朋友也结婚了?”
“不,她是个老师。”
我拉着托肯的手,朝舞台的方向走,“我倒也不是不想结婚。我们的生活和事业都还没稳定下来,他有他想做的事,我也有我想做的事。”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觉得和彼此生活胜过独活,那么我们一定会结婚。”我的眼神追随着那个策马奔腾的身影,“我盼望着那天,早点到来。”
……
巴太又喝醉了,吵着嚷着要往我怀里拱。
他那么大一只,我尴尬地推了半天也没推开,只好拽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
他的脸红扑扑的,有一种反差的可爱。
“文秀儿,我没醉。莫合比提他就是个……呕……净一天到晚胡说八道。”
“我知道!”
“文秀儿,别人都说,是因为你很特别,所以我才喜欢。其实并不是,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太特别了。”
“我知道。”
“文秀儿,你不在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想你想到,想给灵感嘎蛋,因为它总是在我面前和女朋友秀恩爱。”
“……我知道。”
“文秀儿,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我知……嗯?这个我不知道。”
他跑到一个小土坡上,从地上拿起吉他,娓娓弹唱起《月光》。
“月光摇曳在地面上,周围开始泛起模糊的光。”
这次的观众,只有我一个人。
“原野沐浴在阳光下……”
我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巴太,Men seni jahsi koremin。”
他停下按着和弦的手,深情地望向我。
我不甘示弱地回望。
每次对视,都恍如初见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