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太番外

    “在人声鼎沸的欢喜里,我唯独望向你。我问了问心,它说情不自禁。”

    01

    春运期间的票好难买,我把托人买的黄牛票丢进垃圾桶,出了火车站。

    熟悉的气温和乡音萦绕着我,我在附近商店重新买了把小刀揣进口袋,去吃了顿手抓羊肉,满足地眯起眼睛。

    这三年,我其实过得并不好。我吃不惯海鲜,空气中的鱼腥味总让我隐隐犯恶心。为了偿还马场的债务,我没日没夜地工作,除了满足日常开销外,我拒绝了所有额外的工资。

    同时也拒绝了和外界的交流。

    终于,马场的合同快要到期,我告别了青岛的同事,坐上了回阿勒泰的列车。

    路过公共电话厅,我拨通了小卖部的电话。

    “喂?婶子好,我是巴太。”

    “你找谁?”

    “我找我爸爸,苏力坦。”

    我简单和爸爸聊了下我的近况,表达了我愿意回来帮他的意愿。

    他“哼”了一声,说自己还健在,用不着我瞎操心。

    张凤侠抢过电话,问我,现在在哪。

    我说,我在布尔津。

    她问我,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吗?

    我说,是。

    难道我还能半个人回来吗……不过也没错,我或许就是半个人回来的。现在的我,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在草原上漂泊不定的躯壳。

    她又问,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说,不走了。

    最后她说,“巴太,除夕那晚我们会放烟花,如果你刚好有空,那就一起来吧。”

    她是什么意思?等等,汉族人过年讲究团圆,所以,文秀也会在吗?

    我冲动地买了回彩虹布拉克的车票,却陷入纠结,如果她在的话,那我又该如何面对?

    我在车站大厅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安检人员不仅又要没收我的小刀,还通知我由于大雪封路,班车都晚点了,发车时间未定。

    有点过分。那我骑马回去。

    我从清晨骑到日暮,又从日暮骑到深夜,路上马蹄打滑,我还摔了一跤。

    问题不大。

    到了村口,我却涌起近乡情怯的情绪。

    这时天边炸开了绚丽的烟花,一个接一个。我牵着马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每前进一步,我的心里都在盘算,她在,她不在,她在,她不在。

    天气这么冷,我竟出了一身的汗。

    就差最后一步了,我摘下帽子,认命地抬头。

    她在。

    月光拉扯着我们的影子,我哆嗦地喊出,“文秀。”

    她的头发留长了,比我当年的头发还要长。

    她光是看着我笑,就让我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02

    昨晚,我睡了我这三年唯一的一场好觉。

    早上我依旧被生物钟准时叫醒,等我坐起身发现,被子竟然头朝下盖了一整夜。

    幸好,苏力坦不在。

    我慌张地起床洗漱,脑子里复盘着昨天。

    逐渐,我意识到哪里不对。

    文秀她是一直留在彩虹布拉克了吗?如果是的话,她一定会怪我不辞而别的吧,我要去向她道歉……可如果在我走后她也离开了,以她的能力必然会拥有更成功的事业、更知心的朋友,或许还会有,更优秀的爱人,那么她……还会需要我吗?

    我恨这种不确定感。我得问清楚。

    出门前我灌了一壶马奶酒,又拿了一壶给自己壮胆。

    她睡着了,在小卖部门口,像一只乖巧的三花猫。

    化雪要比下雪冷啊,这个傻姑娘,我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她皱皱鼻子翻身要醒,我紧张地后退。

    一想到她胳膊上还有伤,我又赶忙伸手上前扶她,怕她不小心再磕到自己。

    但被她灵活地避开了。

    我头皮发麻,好像只有我自己……一直被困在三年前。

    我险些要倒,但我强装镇定,她胆子小,我不能吓着她。

    对了,踏雪,我们之间还有踏雪,她就算不愿意接受我,也会接受踏雪的。

    于是我告诉她我是来买铁丝的,并使了当年的招数让她跟了过来。

    我亲吻着踏雪的额头,悔恨地心想,踏雪啊踏雪,我的宝贝,我曾利用你的进步向她表白,如今我又要利用你,诱使她和我多相处两分钟的时间。

    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主人,也是一个不合格的前任。

    突然,我眼睁睁地看着文秀头也不回跑开,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猛地跳下树干去追她。

    算我求你了文秀,不要走。

    然后我就看见她摔在了雪地里,四仰八叉。

    我哭笑不得,谢谢你啊踏雪,你又帮了我一个忙。

    我把她抱了起来,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她终于不再拒我于千里之外,愿意和我聊天了。

    可她竟然不恨我,只说是自己害了踏雪,还哭得撕心裂肺。

    我难以置信又手忙脚乱,明明是我的问题更大,难不成有坏人在她耳边嚼舌根了吗?

    不,最大的坏人,其实是我。

    我好想抱抱她,跟她解释,我从来没有怪过她,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原谅自己。是我杳无音讯地离开,又猝不及防地回来,像根恶心的搅屎棍一样打乱她平静安逸的生活。

    可我说不出口。哪怕是喝醉了,我依旧是个怂包软蛋。

    她被迫承受了我三年的冷待,可她却仍包容地说,她在试着理解我。

    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一个遇事只知道逃避的人,有什么资格奢求别人的理解?

    我还能爱你吗?我没办法看着她的双眼,问出这句话。

    我只能说着违心的话,生生地推远了她。

    我不能成为她永远无法翻篇的过去。

    她是关不住的鸟儿,终究要飞往她的山。

    03

    甫一到家,我就病倒了。

    吃了退烧药后,我在毡房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天,醒来以后嗷嗷吐。

    苏力坦心疼却又恨铁不成钢地留下一句“我不管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就离开了。

    我眼神空洞地盯着毡房定的图案花纹,回忆着睡着时做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穿着婚纱的文秀正对镜梳妆。我走到她的身后,以第一视角听见她撒娇,“还是想穿你们民族的婚服,多有特色呀,毕竟一辈子就穿这一次。”

    我张了张口,想告诉她,“你要是喜欢,我们在牧场上再举办一次拖依,到时候我亲自教你穿。”

    话是一样的,但声音却不是我的。

    我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感觉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穿过我的身体,大手落在文秀的肩膀反复摩挲。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用淡漠残忍的眼神望向我。

    他的脸瞬间变得清晰,是吴然。

    我自嘲一笑,报应不爽,我应得的。

    这时,村主任阿依别克撩开毡房的帘子,走了进来。

    别克叔跟我说,明年他就要退休了。他已经推荐我做村长助理,等他正式退休的时候接手他的工作。

    我说我不行。

    他让我先别急着拒绝,好好考虑考虑。

    见我不答,他愣了很久,又说,“你知道吗?文秀的第一本书要出版了。”

    “你不在的这些年,有一个达斡尔族的男娃娃,已经来小卖部好多趟了。可文秀那个丫头,一次都没回来过。”

    “换做咱们哈萨克族的姑娘,按照这种攻势,十七八就定亲,二十出头都当妈了……”

    “你要振作起来,才能和他公平竞争。”

    我闭上眼睛,翻过身去,“吴然年少有为又知进退,文秀早晚会被她打动的。”

    别克叔坐上炕沿,言辞恳切,“不是这样的,巴太。少年究竟要有获得多少成就,才能被称之为有为?究竟要得到失去多少次,才能游刃有余地知晓进退?没有人知道正确的答案。”

    我被他说得难受,“别克叔,我没出息,我会辜负你的信任。”

    别克叔说,“孩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见识过太平洋海岸线的日出,又眺望过阿尔泰山脉的晚霞,你手下驯的马儿获奖无数,养的牲畜膘肥体壮,你既有丰富的学识,又有过人的能力,怎么会没出息呢?”

    别克叔就算把我夸到天上去,那又如何呢,我到底伤害了她。

    见我一声不吭,他斟酌着开口,语气中带着试探,“你不愿耽误她,对吗?”

    我把被子埋过头顶,斩钉截铁,“对。”

    “巴太,人们忍住思念,以为那是赢了。其实不然。当你开始为一个人周全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他翻出一本杂志和一堆信件,放到炕头上,“跟张凤侠要的,你自己看看吧。”

    一个小时后,我捧着纸张,泣不成声。

    她真是个傻姑娘。

    我究竟何德何能,能让她在兜兜转转,见过世间繁华以后,还在原地等我。

    我之前还让她恨我,我真是病得不轻。

    04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可能还是在上一次。

    颓废了几天,身上的汗臭味属实难忍。

    今天天气不错,我烧了热水,给自己冲了一澡,换了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在镜子前刮胡子。

    我彻底想通了,我要去找她。

    没有人能阻止我,巴合提别克,去追求幸福。

    苏力坦的大嗓门从屋外传来,“还墨迹着呢?人家都登堂入室了。”

    我刮胡子的手一顿,冲出门去,“你说啥?谁登的堂,入谁的室?”

    “不认识,反正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带着不少东西去小卖部了。”

    我惴惴不安,吴然还是先我一步,那个梦,要成真了吗?

    我心急如焚地去马棚牵莉莉。

    可莉莉一反常态,怎么都扯不动,还撅起屁股库库拉。

    我用眼神求助苏力坦,他摆摆手说,别管了,快去吧。

    我只好跑着过去。

    等我到达小卖部的时候,文秀和吴然都已经不在了。

    我问张凤侠,“婶子,文秀呢?”

    张凤侠正在整理满地的年货,看到我,惊讶过后若有所思,“去送……和吴然走了呀,现在估计已经到车站了。”

    我掏出我衣服兜里所有的钞票,塞进她的手里,“婶子,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哎哎哎,你别哭啊,她拿了手机吧好像,你打她电话吧。1314……”她把小卖部的座机推到我面前。

    我慌乱地按错了好几个数字。

    张凤侠“嘶”了一声,一把夺过座机,“我来。”

    电话对面很快有人接起,“喂?”

    听到文秀的声音,我的脑袋里就像一团浆糊,思维混乱不堪,我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只是一开口,又溃不成军,我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可她明白我的词不达意。

    我差点跌落悬崖,是她温柔地托住了我啊。

    05

    我照着画好的图纸,在院子里制作雪橇。

    身旁是神色恹恹的灵感,我摸了摸它的狗头,叫它赶紧回家去陪文秀。

    灵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狗。

    那个雨天,我找到它的时候,他乖巧地趴在一堵矮小的土墙边,守着跑丢的羊。

    我冲过去用雨伞遮住他小小的身躯,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扑到了我的怀里。

    我稳稳地接住它,“天神啊,幸好。”

    我承认我害怕了,我害怕它会成为第二个踏雪。

    文秀因为亲眼目睹了羊的死亡而寝食难安,如果这个时候灵感也不在了,我不敢想象心思细腻的她会有多难受。

    我实在不希望她文章中那些感人肺腑、引人深省的文字,是由伤痕累累、悲欢离合的经历铸就。

    我自私地想把她带回家,藏起来,让她免受这世间所有的苦痛。

    可我不能。

    雪橇即将完工,苏力坦喊我进屋,指着一个厚厚的信封,直截了当,“自从她去了乌鲁木齐之后,陆陆续续地往家里寄了不少钱。刚开始是三百两百,我都借着各种由头还回去了。”

    他把信封递给我,“可这一笔,我摸着至少有一万块。张凤侠死活都不肯要。”

    我捏着信封告诉他,我来解决,可能需要你配合我演出戏。

    苏力坦瞋目竖眉,说他才不干。

    我说,你不是很喜欢灵感吗?我想办法让它留下陪你。

    苏力坦爽快地答应了。

    我满意地笑了,这个老头儿,也越来越可爱了。

    我心想,留下灵感,或许文秀也就能常回来看看。

    我只是略施小计,就能一举三得。

    后来文秀还夸我把灵感教得好。

    她应该还不知道,灵感已经认贼作父了吧。

    06

    我擦拭着弓箭上清洗不掉的血渍,像多年前苏力坦擦拭着土枪一般。

    这套弓箭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我用它打猎,用它拦住要账不得的文秀母女,还用它射杀了踏雪。

    接着我翻出母亲亲手给我做的布袋子,将弓箭放了进去,毫不留恋地把它们一并锁进了衣柜。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骑马飞驰一刻钟后,我敲开了阿依别克家的门,“别克叔,我答应你。”

    就这样,文秀走后,我开始了前所未有地忙碌。

    工作需要,我买了部手机。在某一天,我接通了文秀的电话。

    她俏皮地问我,“猜猜我在哪?”

    我来了兴致,猜测着,“北京?上海?沈阳?”

    “不,我在青岛!”她似乎在海边,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你说巧不巧,我的书在青岛卖的最好。我和小王一拍脑袋,就决定把签售会办在这了。”

    小王是她的责编。

    我哑然失笑,“人总是会向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

    “那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里呀?”

    想起那被偷走的三年,我有些失神,“……我都呆腻了。”

    她咯咯笑个不停,放肆地高呼,“真的吗?我不觉得哎,我觉得青岛很好,阿勒泰也很好。”

    “对了巴太,我给你寄了张明信片。”

    过了几天,我收到了她给我寄的明信片,上面是我熟悉的笔迹,

    【亲爱的,我想吻你,在海边的夜晚,以寻找月亮的名义。

    可惜你不在我身边。

    那我只好把吹到的海风,分你一半。

    此后拂过你脸颊的每一缕风,都是我在吻你。】

    我把它夹在了我的笔记本里。

    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地喜欢一下青岛吧。

    然而我怎么都想不到,她竟然搬回了萨伊汗布拉克。

    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太阳雨。她坐在马车后面,开心地哼起了小曲。

    她说,这是周杰伦的《晴天》。

    我不知道什么周杰伦,我只知道,她在,我的每一天,都是晴天。

    我痴痴地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她指着远方,惊喜地大喊,“巴太,你快看!”

    天边惊现了双彩虹。

    彩虹布拉克,不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呢。

    07

    刁羊比赛结束后,莫合比提调侃我威力不减当年,就这样为她牺牲了自己的游牧属性,太可惜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缺心眼子,活该阿要叔折腾他。

    我揍了他一拳,让他不要在文秀和库兰面前瞎说。

    他骂骂咧咧地跑走了,还放狠话说等他办拖依的时候要把我灌醉,让我当众难堪。

    我真是服了他的脑回路。

    这怎么能算牺牲呢?这明明是顺应潮流,更是心甘情愿。

    托肯鬼鬼祟祟地找到我,问,“你为什么还不和文秀结婚?是不是爸爸不同意?”

    我摇头说,“不是。”

    “那就是张凤侠不同意。”她扭头就走,“我去找她。”

    我按住她的肩膀,“与婶子更没关系。是因为时机不合适。”

    她有点抓狂,“啥时机算好嘛?当初她听说你要和库兰订婚,都快哭了,怎么现在一个个的都不着急!”

    “咋回事?”她什么时候哭了,我咋不知道。

    “都怪你嘛,参加拖依的时候和库兰弹琴说爱的,眼里一点都没有文秀。”托肯责怪地用手指反复戳着我的胸口,“她在人群外望着你们俩,心简直碎成了渣渣,一片一片的。”

    我这才明白,早在那时,我们就已经爱上彼此了。

    都怪我,我要去找她。

    我要把错过的一切,都弥补给她。

    但她又哭了,依旧是被这首歌唱哭的。

    《月光》有毒吗?

    我放下吉他,搂住她。

    害呀,这个听一首歌就会流泪的女孩,没我该怎么办。

    08

    又是一年夏天,我从乌鲁木齐出差回来。

    辽阔的大草原上,唯有她吸引着我的目光。她穿了一条漂亮的红裙子,随风起舞,不知道要飘去哪里。

    我快马扬鞭追了上去。

    看到我过来,她蹦蹦跳跳地朝我挥手。

    我翻身下马,给她带上亲手编的花环。

    我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还有纤细的脖颈和明亮的眼睛。

    她可真好看啊。

    “文秀,我们结婚吧。”

    “今天吗?可能不太行。”她好像以为我在开玩笑,笑嘻嘻地回答,“今天是周末,民政局不上班呢。”

    “那下周呢?”

    “下周就是古尔邦节了,你忙得很!”

    “下个月呢?”

    “下个月我要去北京参加一个座谈会……”

    “再下个月?”

    “再下个月……晓媛婚礼在那个时候,我们答应好要去参加的。”

    她像一只本来在草丛里专心晒太阳,却被路过的马儿舔了一口的猫咪,“我可没有拒绝啊,是你问的太突然了,我们得计划一下……”

    她有点紧张,甚至有点焦虑。

    我知道她还没准备好。

    但没关系,山高路远,我们还有好多个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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