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里的风燥。
李砚坐在碎石阶上,支起一条腿,手肘搭在膝盖上。
五指从耀眼的深海蓝里穿过,将一头乌糟的头发抓得凌乱。
她神色木然,盯着地面的眼珠一动不动,和面前过街后的河水一般,又冷又静。
不知哪里来的野猫,颠着肚子隔着街跑过来,冲她哈了两声气后,就匆匆跑走。
隔壁的阿婆开了门,照例要倒洗碗水,她两手往外一波,寻常从不会从自家门前泼到李砚门前的水,这次不知怎么的,仿佛迎了风,长了眼,正正好好落在李砚脚边。
紫水晶色的拖鞋沾了洗碗水,不算白皙的皮肤上溅上菜渣和水珠,李砚这才木讷抬了头,转脸去看阿婆。
阿婆年龄大,眼睛花,水一泼,才注意到隔壁有人在。
若搁以前,阿婆定会抬起手,愧疚一声,“哎呦,李砚呐,坐在门口做什么?阿婆眼睛不好,没瞧见你,水泼到你身上去了没?要不要洗一洗,阿婆给你说对不起哦。”
可今日,阿婆收回盆,看她一眼就摇摇头,“造孽哦。”
才回来的阿婆儿媳妇,远远看见这一幕,赶忙加快了脚步走到阿婆身边扶着她,儿媳妇斜眼瞧一眼李砚,脸上尽是嫌弃,“阿妈啊,不是叫你少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你就是心软,早晚有一天要被毒蛇咬一口,才晓得厉害,快进去。”
阿婆和儿媳妇进了屋,房门重重落了木栓锁,好似故意落给李砚听。
李砚松开抓着头发的手,才对阿婆的出现燃起一点点火光的眼睛又冷却下去,她望一眼坐在房檐上舔着爪子洗脸的猫,猫似乎有所察觉,伸了个懒腰又是对着她一顿哈气。
如今倒是猫都嫌弃她了。
李砚自嘲笑了笑,又恢复到僵坐的状态。
许久许久,久到按摩店的阿姐路过,踩着高跟鞋在她面前一顿,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后又离开,周齐找了过来。
“李砚!”人没到,声先到。
周齐大着嗓门,气喘吁吁掐着腰冲她喊。
李砚不搭理他,只自己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齐心里咯噔一下,对李砚的反常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李砚?你又发什么疯?”
他弯下腰,伸长脖子把脸凑到李砚眼前,好奇盯着她有好一会儿,李砚突然抬起了眼,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
周齐吓一跳,趔趄着往后退好几步,差点就站不稳跌倒在地上。
“艹!你是不是有病?吓死老子了!”
他的声音比胆子大不少,骂了一句掩饰自己的胆小。
李砚一双眼睛镇定无波,周齐又来找她了,像她第一次出现在这里一样,“周齐,今天是几月了?”
她开口,嗓子哑哑的,粘着昨夜放纵的烟酒。
“十月啊,你问这个做什么?”周齐狐疑看她,脑子灵光一闪,“你你你不会是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李砚目不转睛盯着他,不吭声。
“艹啊!你不会又说什么要离开会所的鬼话,然后把自己的另一条腿也弄瘸吧?”
又要离开?李砚的眼睫颤了颤,她又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了吗?
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结果竟然轻易就被糟蹋。
她忍了疼,给了钱,跛了脚,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变过。
就好像……好像她没有存在过。
一直都是,“李砚”存活在这个世界里。
李砚忽然的低落,周齐挠挠头,不想旧事重提,戳李砚的伤疤,还是他亲手留下的,“李砚,你听我一句劝,上次你要走,东哥留了情面,只断了你一条腿,这次你再提要走,东哥真的会弄死你,到时候全尸都不一定有,我都不好给你收尸啊。”
周齐怕劝不动李砚,想到什么似的,蹲了下来,视线和李砚齐平,“再说了,退一百步——一万步讲,就算东哥真的不要你的命,放你走,你又能去哪儿呢?小餐馆,不是已经被你砸了吗?”
周齐掏出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抽一口,“你的后路,你自己都给封死了。”
李砚猛一抬头,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小餐馆?砸了?谁砸的?”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搞得好像不是你带人去砸的一样。”
李砚一把夺过他的烟,扔在地上踩灭,“说清楚点!”
“不就是上次你说什么要给谁点颜色瞧瞧,让她认清谁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就叫我带了几个兄弟,砸了小餐馆的门,还把碗碟什么的都摔了,牌匾都给他拆了。”
“你们动手打人了吗?”李砚目光灼灼,又闪烁。
“打……打了啊,不打人还算什么教训啊。”
“打多重?老板孩子和老婆呢?你们动没动?”
“没下多重的手,老板就脸上挂了彩,他跪下来求你,你说一堆什么再敢雇你做工就弄死他一家老小的狠话后就走了,我们也就没动他老婆和孩子。”
想到得意处,周齐往地上一坐,提嘴一笑,“也亏得他识相——”
李砚没再听了,风似的站起来冲了出去。
她的脚步一瘸一拐,身影在河边的街道里跌跌撞撞,要是一不留神,或许就会一头栽进河里去。
周齐倒出来的烟才叼在嘴上,打火机在手里按上开关,眼看着李砚狼狈离去,他自己扔了烟,啐一声“艹”起身追上去。
李砚就是腿不瘸,也跑不过周齐。
周齐攒了劲很快就追上李砚,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你要去哪儿?”
李砚不肯停,跑了几步发现跑不脱周齐的控制,她就去掰周齐抓着她的手,“放开我,我去哪儿你管的着吗?”
“你又发什么疯,你是不是要去找小餐馆老板?他是你爹是你妈,还是他睡过你给你甩过钱?你就这么急着去给他端屎端尿装衷心?”
周齐的想法在其他人眼里或许卑劣,可对出身下水道一般环境的人来说,他这么说再正常不过。
而他一吼,李砚忽然不着急跑了,她定定望着周齐的眼睛,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从她手臂上掰开。
“是。”
周齐没见过李砚如此认真的样子,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目光闪躲着,不明白也不追问她答的是哪个是。
是认爹认娘?
还是拿钱给人睡?
他哪里在乎。
周齐放了手,他摸摸鼻子,“那个什么,那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是你带人砸的店,你这一个人过去,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对你呢,你说你想去做什么,我好有个准备不是。”
李砚垂下了眼,“我只是,去看一眼。”
她只能,看一眼。
每次下午坐在小餐馆门前刷碗的时候,夕阳会落在身后,斜斜照在对面烧烤店的玻璃门面上,刷碗累了,她会抬起手,试图去抓住那抹以为隔着一条街的霞光。
烧烤店老板娘瞧见了她矫情的一幕,举起正烤着的串,调侃她,“想吃呐?”
老板娘一下子收回去,乐呵呵笑,“吃不着哩!”
今日,李砚再踏上这条街,额头的汗珠滚落,流到眼睛里,模糊了视线,她抬胳膊胡乱擦了擦,肩一高一低往街里走。
“这人怎么看着眼熟?是不是李砚?”
“就是她!瘟神又来了,快关门!多瞧她一眼都倒霉!”
“作孽哦,当初遮住纹身,手脚麻利干活的时候,还以为她改邪归正了,到头来闹到餐馆,老板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人呐,可不能可怜人,可怜到最后,自己就成那可怜人喽!啧啧啧!”
“到底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听说以前在会所里当小姐来着,不知道怎么的就盯上了小餐馆的老板,我以前就给他说过,这丫头来历不干净,可老板不听呐,平常看着规矩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打什么歪主意,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唉……这世道,哪有什么人心可言。”
李砚一路走,一路听从紧闭的门后传来的议论,渐渐地,她咬紧了唇,越发挺直了背,慢慢走到小餐馆。
玻璃门砸出了窟窿,巴掌大小的石头丢在地上,混在一地的白色碎瓷片里,收账的柜子后,裱好的“宾至如归”掉了一边。
李砚将掉到眼前的头发往后一捋,“他们人呢?”
周齐手插着口袋,吹着口哨四周看一圈,“回老家了呗。”
“还会再回来吗?”
“这我哪知道,不过应该会回来吧,”周齐随手捡起一块碎片,掂量两下,“这些东西值不了多少钱,这老板回去,肯定是找他家婆娘去了,两口子没有隔夜仇,商量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不过我说,甭管他们回不回来,你是别想回来了。”周齐抬头看她,“砸人饭碗犹如杀人父母,这仇,再多的钱也消不了恨意,只盼着你早些死,死惨些。”
周齐说得对,所以今天来,她只为看一眼,最后一眼,往后李砚不会再和这里的任何人产生瓜葛,而她,亦不会。
李砚静静凝视歪扭的字片刻,下定了决心转身,“走吧。”
有人风风火火端着盆冲了进来,二话不说陡手就将盆里的水泼了个干净。
“艹,你找死啊!”周齐最先反应过来,水没泼到他多少,只湿了半边的手臂。
李砚却是被从头淋到了脚,从头上不断滴落下来的水散发着一股臭味,顺着头发提溜下的还有不明正体的白色油脂。
“我说今天怎么老问到一股骚味,原来是有脏东西进来了。”老板娘掐着腰,扬起下巴斜着眼睛看李砚。
“你再说一遍,你个死肥婆,信不信——”周齐说着举起拳头,李砚不知哪来的力气,闭着眼也一下就抓住周齐,把他往后拉了拉。
“你拦着我干什么?”周齐不懂。
李砚摸开渗入眼里的水,冲他摇了摇头,“走吧。”
李砚拉着周齐往外走,一步一步,在小餐馆留下一排水渍。
水渍很快就会干去,而李砚来过这里的痕迹,却不会从此消失。
砸烂的餐馆会记得,西沉的日落会记得,狭窄的街道会记得,街上的人也会记得。
“猪养不熟宰了吃就是,这人呐,还不如猪!”
老板娘朝外走,跟在李砚后面,停在了餐馆前,李砚走远了,她仍不解气,扯开了嗓门喊,“呸!贱蹄子一个,最好别叫我再看见你,下次可不是洗肠子的水这么简单了!”
一道门,两道门,躲在其后窥探的视线一层层。
李砚没笑,没哭,深一脚浅一脚留下的脚印倒影出夕阳,从水里生出了火。
李砚把她变成这里的恶鬼,人人恶之,远之。
李砚造成的天堂,是她的地狱。
“真要动手?”周齐手里捏着推子,眼神犹犹豫豫,迟迟不下手。
李砚坐在小凳子上,仰头看他,“你不行,就我自己来。”
她的目光没了往日里的轻浮,漆黑的眼珠盯着人,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周齐没见过她这个气势,一时也被唬住了,“行行行,小祖宗你可不要后悔,哪天又哭着喊着来叫我赔你头发,这可是你叫我剪的,我真剃了?”
“婆婆妈妈。”
李砚一声带有激将的嘟囔,周齐总算打开推子,狠下心剃掉李砚的第一缕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