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顺意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没跟上去——不是她不想,只是她动不了。
世界逐渐变得模糊,像有一群一群的云雾涌了上来。四周静得出奇,想来就是凡人在此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逐渐看不清远方,又逐渐看不清自己的裙衫。半晌,迷雾中忽而现出了一点金光。她伸出手去触碰,金光逐渐显出真容——是一枚金色的小球。她挑眉,心中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入定了。这是她的识海。
入定,便是修仙之人忽而陷入思虑,致使灵魄飘散,与自然相融的一种奇妙境界。
修仙一道,不似常法,并非手熟便能生巧,否则溯古从今也不会有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穷极一生无法精进,最终抱憾而终。万道之先,在于悟道。她一路上品味恩仇,看人间百态,除去她自己喜欢,也有一点目的是要淬炼一番她的道。
此道非彼道。若说沉思凝想,周顺意修刀道,必然想不过持悲寺那群老秃驴,也必然争不过星罗院那帮白面书生。
所谓的道,其实不过是勘一颗滚烫的真心。墨里来土里去的黑心也好,炉中烧光里晒的红心也罢,只要选择,只要坚守,这样的心——就是你的道。拿她自己举例子,她过往修为尚低微,未曾勘道,不生心魔,自然走得一条康庄大道。但待她结丹后,修为却再难精进。她不是在乎这些的人,最初本不觉得如何。
不过这一番谈话下来,明面上是她在安抚宋岑,实质上,却也是在点醒她自己。
什么是她的道?顺心。那什么是她的心?江湖恩怨情仇多如牛毛,她不屑;人世间苦痛灾害在所难免,她心软;家族内勾心斗角事务纷杂,她厌烦。她是游离在各行各界之外的游客,是与万般皆无关的陌路人,但也是仗义执言的侠客,是愿意伸出援手的善人……万般皆她,她择何道?
周顺意抬眸,却见眼见金光点点,半晌,闪出一抹血影。血色深重,发红发黑,凝在空中星星点点,杀意浓厚。光影间,似乎还能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此时一一化作骷髅头模样,阴气森森。
杀道?
周顺意长眉皱了皱——纵然杀道也并非尽为穷凶极恶之人所掌,但她其实并不喜欢杀伐。杀人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杀欲。
她没怎么犹豫,轻轻弹指,几个骷髅头便轱辘几下,不甘地飘远了。画面逐渐拉大,她略略眯眼,却见血迹前方有几个手挽手的凡人女子,原本缩成一团,泪光涟涟,见着凶险远去,纷纷高兴地欢呼起来。
周顺意微微一笑。下一秒,她却又发现中间那女子的怀中正抱着一只小猫,可那猫尖牙外露,圆眼狠瞪,毛发竖起,紧盯着姑娘的脖颈,俨然一身妖气。
莫非是人道?
她下意识扬起刀锋砍下去,妖猫尖叫一声,脖子一扭,气绝而死。她方松了一口气,可姑娘们尖叫连连,一下团团围住她质问:“我们本以为你是好人,可一只那般可爱可怜的猫咪,你怎能如此狠辣无情?”“就是就是,武功高就了不起吗?”“姑娘修的是正道还是魔道!”周顺意一下怔住,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半晌,她苦笑一声——是了,过往她救人无数,却也遇见过不少有口难辩的苦案子。
她心有怜悯,哪怕被误会再多次也愿意出手。可是她真有那个力气和手段理好这人间万事么?她的唇刚欲要张开,就见那只本应死去的猫咪不知为何又张开了双眼,甚至体型越发膨胀,妖力竟还大增。她心中一骇,提刀斩去,姑娘们受到惊吓纷纷逸散。猫妖受了一刀,狂叫一声,愈发莽撞,不要命地向周顺意袭来。周顺意反应不及,眼看那爪子就要落在她的头上,千钧一发之际,她身后的深红花纹一闪,一只大手从虚空中伸出,一把把她抓了起来。猫妖的爪子于是落空。
再一睁眼,就见黑瓦红砖,木桌石凳,刀剑竖挂,简朴大方。大堂中间是一个穿着不苟,英姿勃发的汉子。那汉子生得威武,不苟言笑,有剑眉两抹,有狼目一双。
周顺意低下头,唤了一声:“爹。”
“还知道我是你爹就滚回来。”周平晏冷冷道,“既然在外头打不出名堂,不如回来做你的少家主。”
周顺意本已习惯,但还是难免心头一酸。她从小没有母亲,父亲虽没短她什么,却也对她不亲近,因此她活得孤孤单单,无人可依。她受过这样的孤独,所以才总想着为别人撑一把伞。
周平晏说:“这些年我没有如珠似宝地疼你,却也给你处理了大大小小多少烂摊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喜欢这些纷杂,所以我给你机会,自己亮出风头来叫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服气。但你没把握住。这些年你拿了多少秘宝,受了我多少次帮助,尽是由于你的身份。怎么,受了好,不愿意扛起责么?”
周顺意沉默了很久。她抿抿唇,终道:“不愿意。”
“那便好——”周平晏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愿。”周顺意不喜不怒,道:“父亲,顺意谢您的生养之恩。我知道自己受周家诸多恩惠,心中定不会忘。”她缓缓跪下,俯首磕了三个响头。“可是,顺意没有您的智谋,也没有娘的绝世武功,担不起周家的大任。”
她还记得,当年与纪归合练刀时,纪归合便总点她的脑袋:“你心不静,作什么来找我学刀?”
所谓不静,不过是因为她自小承受着父亲的约束,母亲的遗愿,自小便不是一个顺顺意意的人。她从来不是江湖上传的那样恣意潇洒啊,只是越缺少什么,越要装出什么样子。
学刀,说的实在一点,最开始就是为了寻找本真,勘透自身,不是为了刀。
她脸上现出一点悲悯:“这修真一道,就是文韬武略皆备的人,尚且险象环生。能力不足却要担大任,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我知道您不愿我重蹈娘亲覆辙,不愿我学刀枪,不愿我一腔热血闯江湖,不愿我死得不明不白让您再受伤。可是、可是女儿也是人,是一个连自己都没勘透的人,怎么能够轻轻松松地向外走呢?”
“顺意愿以一身刀法起誓,周家在一日,顺意在一日,不敢枉死,不敢抛责,否则一身抱负无处可展,一身刀法尽数消散。”
良久沉默。周平晏缓缓一叹,身影逐渐消散。整个大堂都淡褪了颜色,徒留墙面上一把其貌不扬的刀。
是快哉。
周顺意走上前去摸它,快哉刀发出微弱的光芒,像在对她撒娇。周顺意笑了一下:“好刀。”可是下一秒,她轻轻把刀往前一带,刀柄上的空间一阵涟漪,泛出一只手来。再往后退几步,一个少女踉跄着被她拽了出来。
周顺意笑得更开了:“是你呀。”
一般面容,一般服饰,不是她自己是谁?
“周顺意”哼了一声,把手伸了出来。
周顺意重重握了上去。
一瞬间,整个识海都在颤动,那颗金黄的圆球又出现在她眼前。四周的灵气化为白雾,风卷一般朝那枚小小的圆球上涌去。圆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大、圆润,在堪堪涨破的界限停下。快哉刀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她手边,“周顺意”走近用手一碰,少女便一下被吸进了刀锋。
周顺意抽出刀鞘一看,只见刀刃一挥,灵气四溢,便带出一股精纯至极的磅礴之力——是人力,是她从前行侠仗义所汇聚的恩情念力,也是她自己看破真心的大道之力。这是一招——有情有义刀。
她喃喃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流云翻腾,大道无声。周顺意一瞬觉得灵台清明,恍惚片刻,便见万物凋零,落叶满地。眨眨眼,眼睫上的残霜簌簌而下。
她向四周展望了一圈,才算回过神来。
入定结束了,她从金丹中期一下攀升到了金丹大圆满,但还在这个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