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仙史》载:
仙历前五千年,天地初生,不归海半壁水源流入虚空,余下土石一片,荒野十万。此后灵气生,万物起,人族现,仙者出,神者存,九州昌盛鼎荣,处处仙山处处神,为尊一方,庇佑一方。
然则灵才过多,便如花朵吸干了土壤的养分,使得天地间灵气渐生凋零之势。仙山露怯,神明坠落,不消千年,陨落大能几不可数。人们这才慌张起来——天地自有规律,有苦有甜,有生有死。但他们已经习惯了神的统治,也已经习惯了安逸,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直面天地。
是故,以瑶台为首的四大仙山开始“造神”,以其“执道”。
——某佚名人氏所撰《神论》有记:所谓神者,其出于世人远也。何故?拔苗助长,苗自当长也。
……
既然神“造”,终有弊端。《仙史》记:仙历前五百年,瑶台神女陨,天道旁落。魔族生,天下大乱。数百年间,仙山倒,门府落,人烟衰败。惨极痛极,弗如混沌。
仙历前一百年,赵氏大成者出世,自名赵引,掌幽冥道。
元年,幽冥夺天,混沌死。
百年,幽冥触道,魂归天池。末仙望舒祭月而亡。
此后千年,仙门世家交相掌权,渐成格局。后世批:
溪山水断,瑶台路绝。九州二界,三门为先。明星月影,持悲怀青。嘻,今生再无瑶台女,来世不复净亭仙!”
仙雾袅袅的仙山下,广袤无垠的大海旁,青牛驮着少女,悠悠然行至山脚。仙山峰峦如聚,高耸入云,近前的峰只有约莫百阶石阶。那青牛神态傲然,不似凡牛。少女侧耳俯身,那青牛口中一张一合,好似在口吐人言。
半晌,少女哇了一声,称赞道:“你真厉害!我在书中未曾读过这么全的史料。”
青牛摇摇尾巴,一摆头:“那是当然,虎落平阳被犬欺,但我好歹也是虚长你几千岁的。”
“不过,”宋岑眼里忽而浮现出一点迷茫,“净亭仙……是谁啊?”
“有人说,净亭是瑶台神女的名讳。但瑶台神女未曾在这世上留半点痕迹。她的名讳,自然无从考之。”
净亭、净亭……
真的很熟悉。
“至于你要到的这地方么,也称得上有名。千年前人间还有所谓神仙的存在时,万剑门便是由望舒所创。——那时候神明高居于仙山之上。伴于神左右的仙人便成了出世的第一人。望舒女仙正是瑶台神女的密友,那时曾傲视过人界整整一千年的天骄。她幼时长在瑶台山上,稍大些后就独自闯荡,历练七情。游历四州时,这位天骄不慎为天府州上的一抹剑意所伤。
天生万物,有得有失。女仙根骨有伤,却因此得窥剑道。自此,她以慈悲入剑,与几位挚友共同开门立派,选址正在当年那抹滔天剑意所在之处——万剑冢。
女仙取了万剑二字为宗门之名,斩妖除魔,惩恶扬善。从此,望舒二字响彻人间。世人提起万剑门,必定想起那位风姿卓绝的女仙。”
“不过谁会知道呢?千年之后,沧海桑田。人界已不知多久没有了神明坐镇,斯人早已作古,只剩一座建于剑冢之上,立于青山之间的万剑门。”
“——这故事,我知道。”宋岑微笑,“不知为什么,历史上惨痛悲哀的记载数不胜数,我总是对瑶台女的故事敏感些。”
“哼,你要到的地方,我送到了。”它说,“你要问的问题我也答了。我——本座走了。”它抖抖身子,让少女下来。阔步走到几米外,它突然回头:“看在你这小辈颇为懂事的分上,本座赠你一个提醒。”
“望舒自诩崇尚正义良善,却仍然不失神仙的道貌岸然。你要登山,只需登这一百道台阶。但——这一百道,能不能走完,须要看你有没有福分了。”青牛叹口气,缓缓而走。“也算你有悟性,先前你在本座背上睡了一觉,竟还有所突破。只是没有根基,偶然突破,于你的底子不好。本座帮你把灵气贮存在那个不入流的戒指里,不到关键时刻,万不可用!”
语毕,它虽看着走得慢,但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当”的一声,一颗青玉色的戒指骨碌滚到她身前。她弯腰捡起来,才发现这是何慎给她打的那枚戒指。她被卷入千秋梦里,一时忘了它。
宋岑回望那座仙山,被阳光照得眼睛都眯起来。
实在是气派。
天府自古便是灵力聚汇之处,仙门望族众多,万剑门自当不让。万剑门坐落于天府东部,西接皇室,北为四象,南邻持悲,东靠不归海,域内有天池余流。
昔日,望舒女仙心系人间,唯愿河清海晏,正道常在。于是筑青山阶一百,留元钟一座,以为蒙冤者伸冤、受害者雪恨。
好吧,那么——开始吧。
她为自己鼓劲似的攥紧拳,向那层雪白的、纯洁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力量和至纯至善的信仰的台阶走去。
第一阶,身负百斤腿不颤。
第十阶,背上巨石腰不折。
第二十阶,犹负青山膝不跪。
第三十阶,鲜血成滴颅不低。
第四十阶,耳畔如雷手难抬。
第五十阶,眼前如烟神不明。
第六十阶——
“姐姐,姐姐,有一个凡人!凡人在登青山阶!”
“快死了。”
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分辨不出。耳朵在轰鸣,心脏也偃旗息鼓。汗一滴一滴从她的下颌滑落,漫进衣襟里,又滴进地底。她想过青山阶必定极难登顶,但从未觉得有这般艰难。在这上面行走,犹如走入山底,每走过一步,便多一处身躯受到山峦重压。每上一层,腰弯一寸。
才六十阶而已……
她腰背佝偻,背后的裙衫已经被汗湿得彻底,却还想逞强,尽力往上多跨一步。就这一步,她没走稳,便重重摔在地上,像一条濒死的鱼。她抬不起手来,努力抬起下巴,蹭了蹭脸上的一片黏腻。
站着的时候没管,还不觉得疼。这一蹭,好像先前的那些疼痛都聚集在一起猛然爆发了出来,痛得她张着嘴半天,甚至呻吟不出一句话来。
湖蓝色的袖子上全是血红,想来刚刚那一跤摔惨了。
她一时泄力,依靠在台阶上,双眼无神地盯着空中的某一个点。不知为什么,心中只有一句话:
我要上去、我要上去、我得上去……我得上去!
眼前已经蒙上了一层雾一样的血色,她喘着粗气,不知靠着什么样的意志力,翻过身来,还想往上爬。
“姐姐,她好可怜。”
“真的要死了。”
这次宋岑听到了。她怔怔地停下动作,企图找到声音的来源。
“在你的手心下。”冷淡的女声如是说。
宋岑的意识有些迷糊,她下意识跟着女声说的话,拿开了手。
什么也没有,只有阶梯上把她的手磨出斑斑血迹的花纹。
两只福鸟。朱雀,和青鸟。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血印上去,好像让两只鸟的毛色光泽更加夺目了。
——不对,她不会傻了吧?雪白的花纹,怎么会有艳色的光泽?
“不必怀疑。是我们。”朱雀的尖嘴一张一合。
“……”
“姐姐姐姐我要救她!她是凡人!好少见!咦,上次来的凡人是多少年前的了?”
“你们是,什么人?”
青鸟拍拍翅膀:“我们是好人!凡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一份公道。”
“可是很疼!凡人凡人,要不我来帮你吧!”
宋岑有点想哭,但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牵动伤口,不禁低呼。“多谢……你的好意。可是、可是,我要足够痛,才能被看到诚心吧。”
“是么,我不懂你们呢。”青鸟天真地摆弄尾羽,不懂这个凡人心里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各取所需?”朱雀忽而说。
宋岑看向它。
“你的血对我们大有裨益。古有秘法名七伤,我授予你,你每受一创,上阶一级,如何?”
“姐姐!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这样,你够痛了。”朱雀只冷冷地说。
“……”怎么,她的血就这样值钱?宋岑恍神一瞬,忽而回想起那个女人和那个刀客。
“去万剑山,登青山阶,击元钟。一一道出你的冤情,闹得地覆天翻。我要你借徐家几千年的名声为跳板,一步登天。”
“不必担心出什么差错。你会到的,你会赢的。”
“怎么,刚刚不是还说要来拯救我?之前那个机灵鬼跑哪儿去了?变成小哭包了?那你可要把她还给我。”
“真要怨点什么,就怨天吧。怨这贼老天安排的什么命格,怨他不辨忠奸,不分善恶——”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宋岑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知道这世间有万千繁华,她知道这世间也有红尘作伴,她知道这世间并非只有仇恨黑暗,并非只有对生与死的考量,她知道她可以选择活得潇潇洒洒。
她知道她可以。可是她也知道,她不可以。
不只是为了叶观的一恩之诺,不只是为了宋家庄的无数冤魂,也为她自己。她已经用了十几年去计较自己,不想再用余下的人生去计较。她已经欠了数不清的人情债,不想再欠着。她已经累积了无数了怨愤与不满,不想再忍着……
她憋屈地走了那么久,现在还要憋屈地走下去。倘若不为道义,不为声名,岂不是亏了。宋岑微笑。
——余下四十阶,她要走良心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