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江翌,你莫不是金屋藏娇吧?”
沈敬竹将手中油纸包裹的徐记灌汤包往上提了提,蒸腾的热气洇湿了竹纹纸,混着蟹黄香气的白雾从褶缝里钻出来——这是云秦最难求的早点,他寅时便去派人排了半刻钟的队。
这几日锦绣阁的账本压得他连轴转,偏那混账王爷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别说来阁里寻他,连遣个小厮递话都不曾。
他抬脚跨过凛王府的朱漆门槛,青石砖上晨雾未散,冷不防与正堂月洞门里转出的人影撞个正着。
藕荷色百迭裙掠过门槛,金丝雀衔珠步摇在朝阳下晃出一道碎金,那姑娘捧着鎏金手炉站定时,连檐下挂着的画眉都噤了声。
“大清早的,是我眼花了?”
江翌自书房而出,似乎对他这好友的到来没有一丝意外。
沈敬竹的调侃戛然而止,玉骨扇啪地砸在掌心。
他胡乱抹了把被雾气蒙住的琉璃镜,这回连姑娘鬓角斜插的碧玉缠枝簪都瞧得真切——分明是活脱脱的妙龄女郎,偏生从这浪荡子府里走出来。
沈敬竹挪步到江翌身边,推搡他一把,“啧,你不介绍一下?”
江翌轻笑一声,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玉佩,他眼尾微挑,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应朝星,后者却直接开口。
“我有急事,出去一趟!”
“诶!”沈敬竹无奈扶眉,话没说上一句,倒是把人家小姑娘给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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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朝星站在永盛街的槐树荫下,袖口沾着鹦鹉换羽时脱落的灰羽。
她将那片羽毛捻作细绳缠在指间,这是今晨煤球挣扎着啄给她的——那团爱歪头学舌的灰绒球,此刻正病怏怏的蜷缩在笼子里。
“这位娘子,禽症当循天意。”坐堂大夫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时,铜药秤的准星在晨光里微微发颤。
应朝星望着他青衫袖口沾染的鹿茸碎末,突然意识到悬壶者眼中众生有别,正如药柜里泾渭分明的草木格屉。
酒旗在热风中猎猎作响,邻铺飘来醉汉的嘟囔:“听说黑市新来了个南诏巫医......”
她驻足时,竹筒酒倾洒的声响惊起檐角鸽子,扑棱棱的振翅声割裂了市井喧哗。
掌心的灰羽突然被风卷走,她盯着那抹打着旋儿坠入阴沟的灰影,指节不自觉扣紧了腰间革囊——那里藏着半块鎏金错银的玄铁令,是陈伯在深山客栈时塞给她的。
“公主若是有难,可用此令前往云秦黑市……”
暮色漫过飞檐时,应朝星在城隍庙残碑前点燃了犀角香。青烟腾起第三道时,石碑背面的饕餮纹突然泛起磷光,石隙里渗出带着铁锈味的雾气。
应朝星没有犹豫很久,赶在巳时前到了黑市外街。
摊位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古玩:有锈迹斑斑的青铜器上刻着古老的图腾,残缺不全的瓷器碎片,还有一些稀珍的药材。
小贩们身着奇异的服饰,面容模糊不清,声音低沉而沙哑。
随着渐渐深入,到了内街里,街市的景象已经全然不同。
天光渐渐被幽暗代替,暗巷尽头,几盏蒙着血红色纱罩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斑驳的砖墙映照得如同剥落的皮肤。
青石板缝隙里凝结着可疑的黑色污渍,不知是经年的血迹还是泼洒的药汁。腐木搭成的摊位上陈列着用油纸包裹的畸形药材,风干的蜥蜴尾巴在灯笼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穿粗麻斗篷的商贩蹲在阴影里,露出的手腕上缠着浸透药味的黄符。铁笼里关着羽毛掉光的夜枭,琥珀色眼珠随着路过者的脚步转动。
某个角落突然传来陶罐碎裂的脆响,随即飘来带着腥甜的雾气,几个蹲在墙根的身影立刻像鬣狗般扑过去舔舐流淌的液体。
褪色的蓝布帘后,老铜秤的托盘里还沾着几根灰白毛发。当铺柜台上的桐油灯芯突然爆出灯花时,帘后伸出的枯手便会迅速将某些用绢帕包裹的物件扫进暗格。
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阿芙蓉膏的甜腻、生铁锈味,以及永远散不尽的腐朽气息。
牌匾上刻着字——以物易物,或以情报交换,交易不问来路。
她最后摸了摸革囊内侧新绣的灰羽纹样的玄铁令——这是她第一次动用江湖门路,为了一只鸟。
应朝星看向柜台旁竹凳子上坐着的中年男人,问道:“敢问阿伯……”
“东西交与他便是,不必多问。”男人眼神撇向帘后,示意她把东西放过去。
帘后之人伸出手,应朝星将玄铁缓缓放上,前者收手查看,沙哑的声音响起:“此令权威,但想交易物越是珍稀,越要付出代价。”
“您这里有没有一种药,能治鸟禽疫病的?或者,能不能带我去见南诏巫医?条件您开便是。”
“后日,后日她会来,我会带你见她。”他声音放缓,“代价是……”
“取你一滴心头血。”
应朝星垂落的睫毛颤了颤,手指骤然蜷紧,指节在阴冷的光下泛出青白。眼下她只有将煤球治好这唯一一条路可走,即便如此,她仍决定放手一搏,只有这样江翌才会渐渐对她放下戒心,否则他永无可能爱上她。
“好。”她说。
竹凳上的男人取下挂在幕后石墙上的尖刀,又打量了应朝星两眼,“你这小身板一下怕是受不住,今日我先开个口子,你明日再来。”
应朝星沉默应允。
少女锁骨之下的肌肤被缓缓划开,飘浮的冷香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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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王府。
平叔听着一旁来回踱步的蓉娘的叹息声已经快一炷香了,“都到饭点了,朝朝怎的还未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直到江翌带着齐逍回府,蓉娘都没看二人一眼,齐逍疑惑的看向蓉娘的动作,又看向平叔,后者朝他无奈的摆手。
下一秒,远处应朝星小小的身影缓缓走来,蓉娘一眼就认了出来,笑颜朝她跑去:“朝朝!”
“唉哟,面色怎么这么白,身子不舒服吗?”
应朝星缓了缓,语气里带点撒娇:“蓉娘,我累了,想回房休息。”
“好好好,咱回房去。”蓉娘瞧着应朝星,觉得她是气血不足,“你先歇着,我待会煲点鸡汤给你补补血。”
江翌站在门槛内回头看了她一眼,与齐逍快步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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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子时。
西城瘴气林,月光穿透青灰色的雾霭,在江翌的玄铁剑刃上凝成一道惨白的光痕。最后三个黑衣杀手呈品字形围来,弯刀折射着淬毒的幽蓝。
“铮——”
江翌手腕微转,剑光如冷电劈开毒瘴,左侧刺客的弯刀应声断作两截。血珠顺着剑脊滑落时,右侧的□□已刺到他后心三寸,却在即将得手时被反手一剑贯穿咽喉——剑锋自下颌刺入,带着半截猩红的舌头穿透颅骨。
中间刺客趁机洒出七枚透骨钉,暗器破空声却被更尖锐的剑鸣吞没。江翌旋身时大氅翻卷如乌云,剑气搅动瘴气形成旋涡,毒钉尽数钉进古槐树干。那人瞳孔骤缩欲退,喉咙已贴上冰冷的剑刃。
……
林间重归死寂,唯有剑尖滴血渗入泥土的轻响。
江翌处理完最后一批杀手,齐逍也赶了过来,他扯下染血的蒙面巾,露出眉骨处新添的刀伤,“殿下,东厢房十二人用了苗疆蛊虫,闯入府内的都已解决掉了。”
又是蛊虫,有意思。
江翌冷嗤一声,树下蓦然窜出一只野兔,四下里张望地上躺着的尸体。
他挑眉,想起幼时也曾养过一只兔子,那是他十一岁生辰时丞相差人送来的。那一年,沈贵妃刚去世不久。
那白兔似一团初雪捏的糯米糍,圆滚滚的身子覆着月光纺就的银绒,红瞳似浸在晨露里的樱桃冻眼睛是红色的。
起初,小江翌对它爱搭不理,而它总爱形影不离的跟在他身后跳来跳去,他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不得不说这个小东西似乎让他不再那么孤单。
可这白兔唯一的缺点,就是爱蹦到他人的脚边晃悠,无论是谁,熟人或是生人。
渐渐的,它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小江翌把它关了起来。他曾在檀木笼外整夜整夜地描摹那对眼睛,用浸过蜜水的银匙喂它舔舐,将西域贡品里的茜草捣碎了染红它的爪垫。
他把它锁在檀木笼笼里,直到某日笼门大开,锦缎垫子上只余几绺带血的绒毛——那小东西竟生生扯断了趾甲。
“明明说过要永远在一起的…”江翌突然纵身掠向雪地,束发的玄绸在风里裂成毒蛇信子。追到断崖边时他忽然痴痴的笑,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扣进岩缝。
“你看,最后还是我接住你了。”
怎地就逃走了呢?还真是养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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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市。
男人手中的青铜盏已盛了半盏暗红,细看竟有金丝在血中游弋,一滴血顺着刀尖落在应朝星的绣鞋上。
应朝星已然疼得无法呼吸,坐躺在竹床上,
男人递来一枚药丸,示意她服下:“这是血清丹,止疼的,不吃恐怕明日无法下榻,但可能会让你有些不清醒。”
应朝星虚弱的阖着眼睛,并未仔细听他说了什么,拿起便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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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王府。
江翌从城外赶回来,身上的衣袍沾了些血渍,想起他这几日出入都未瞧见应朝星的身影,便问蓉娘:“她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殿下是说朝朝?”蓉娘忍不住笑,“说是出去寻亲去了,你也多帮她留意留意。”
齐逍闻声一愣,一个亡国公主出去寻亲?妙啊。
“我瞧着朝朝定是身体不适,面色白的狠,你去看看她!”她朝他眨眨眼,就差把“抓住机会”四个字说出来。
江翌踏进内院,抬眸便撞上应朝星亮晶晶的视线,她的瞳很好看,今日却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委屈,仿佛要溢出泪来。
还没等他开口,少女提着染了泥渍的杏色裙裾走了过来。他注意到她绣鞋尖沾着干涸的血迹,腰间禁步的银链断了一截,随着踉跄脚步在青石板上拖出细碎的刮擦声,像是醉了酒般。
“殿下回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都可以。”他说。
她攸然嘟囔起小嘴:“我,受了!很重的伤!”
江翌道:“好消息讲完了,坏消息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那笑意像是从眼底漾开的,先是点亮了琥珀色的瞳仁,左边脸颊陷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煤球会好起来,你觉得这算不算好消息?”
他忽然觉得她跟那只兔子有了区别——不怕他。
“真是不乖。”
“为何这样做?”他问她,“对你有用?”
应朝星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因为煤球,治好它,你会开心。”
猝然间,院外的天卷起一阵清风,白樱树上绯红的花瓣渐渐飘落而下,一点一点散在空中,一朵浅香的樱花瓣擦过少女的脸颊,稳稳落在江翌红色的发带之上。
他知道,她是有目的的,她在身边出现于他而言是不利之中最不利。而他,最终会杀了她以全大计。
他知道这抹绯色是命运掷来的骰子,如同她刻意踏碎的满地落英——那些被碾成泥的花瓣正渗出淡红汁液,像写在青石板上的血色预言。
可不知为何,他无法抑制心中那一丝异样的感觉,竟让他隐隐感到难以控制。
是啊,要快些……杀了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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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最后一盏烛灯熄灭的刹那,檐角风铃骤然凝滞。
瓦顶碎响如裂冰,黑影踏月掠过层层青脊。他足尖点在廊柱浮雕的蟠龙眼珠上,反身破窗而入,刀刃寒光如毒蛇吐信,直指屏风后静坐之人的咽喉。
“秦之暮,有些面具戴的太久,就摘不下来了。”
他将刀尖抵着着他的脖颈,刀锋压出一道血线,“主上派我来提醒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黑暗里,江翌舔过唇角血渍,笑如恶蛟破浪。
“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