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檀香氤氲,烛火摇曳。
窗棂外一枝早樱探入,花瓣簌簌落在奏折上。圣昭皇执朱笔的手微顿,抬眸时,眼底映着案前跪伏的礼部尚书。
“陛下,春猎事宜皆已安排妥当。”老尚书额头抵地,官袍袖口沾了墨渍,“围场三面布防,猎道已清,只待——”
“是吗?”龙椅上的人指尖的白玉扳指转过半圈,冷光掠过他微垂的眉眼,“柳卿可知,去年春猎,有只白鹿就是从猎道逃的?”
他突然屈指一弹,那枚扳指“咔”地撞上鎏金香炉,惊得柳玄龄肩头一颤。
阶下跪着的侍卫统领成峰突然重重叩首:“此次布防臣亲自督查,绝无疏漏!还望陛下放心。”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闪电劈亮他后颈未愈的箭疤——那是上月围场试箭时,偏了三寸的流矢所伤。
“是吗?”龙椅上的人低笑一声,拨弄着一枚白玉扳指。
他忽而抬眸,眼底寒芒微闪,似笑非笑:“那为何朕听闻……猎场东南角,有支箭,偏了三寸?”
漂亮的场面话。在场谁人不知帝王疑心,圣昭皇所言隐喻,不过是怕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谋权篡位罢了,何人又能够消除帝王的戒备呢?
殿外春雷隐隐,似远还近。
圣昭皇慢条斯理展开奏折道:“传旨,今年猎道……改走栖霞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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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江越摩挲着手中密报,绢帛上“栖霞谷”三字被烛火舔得焦黄。
他掀翻案几,玉镇纸砸在青砖上裂成两半,“父皇啊父皇,你有意改道,就是要引孤入彀吗?”
父慈子孝的戏码演了这么多年,江越竟有些习惯了他的伪善,险些忘记,渺小的亲情终究是掩盖不下野心的底色。
他不是偏爱江翌那个野杂种儿子吗?既如此,那便送他一份大礼好了。
“来人。”
“将信送去凛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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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非要去?”
齐逍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为难。
应朝星一大早便去了黑市,将南诏巫医的药带回府中,煎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药,再灌进煤球的小尖嘴里。
蓉娘看着她做这一切,心中欢喜:嗐!这孩子,把殿下的宠物都看的如此重要!
对一切不知情的“孩子”应朝星此刻只感疲惫,想着回房歇息,不曾想在路过了书房时意外听到他与江翌的对话。
于是整个上午,她一直有意看向齐逍,而齐逍每次都会疑惑的避开,而结果就是被她截在池塘边,硬生生求了他半柱香的时间。
“齐大人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我装在箱子里带出去便可。”朝星摆出一个恳求的手势,再一次强调道。
齐逍欲哭无泪,心下无奈,没人来救救他吗?!
齐逍又欲拒绝,抬眸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江翌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应朝星身后。齐逍如见救星,声音都变了调:“殿、殿下。”
应朝星闻言猛地回头,正对上江翌深不见底的目光。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昨日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她踉跄了一下,后腰撞上池塘边的石栏。
齐逍如获新生,趁两人对峙,快步走出了府门。
江翌缓步走近,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响。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比往常更戏虐:“装进箱子?”
应朝星沉默看向他,心里盘算着什么。
“清河公主好大的本事。”江翌打断她,修长的手指轻叩石栏,“不如说说,你想去何处?”
池塘里的锦鲤突然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应朝星的裙角月白色的裙裾。她垂眸看着晕开的水痕,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袖口。
又唤她公主——每次这个称呼从他唇间吐出,总带着三分戏谑七分危险。应朝星暗自咬紧牙关,若直言相告,以他的敏锐定能洞悉她的盘算;可若错失良机,真相恐怕永远石沉大海。
“春猎。”她倏然抬眸,眼底映着粼粼波光,“我要随你同去。”
江翌:“为何?”
“昨天,今天,下雨天。”
她又笑了,眼里散发出一贯的细碎星光,确有几分像她的名字。
“眼下是春天啊。”
“我不是说了嘛,我心悦于你,自然是不能放过与你在一起的机会。”
江翌看着她的眼睛,细细估量着那目光里掺杂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答案没有前者,他意料之中的扯唇一笑,似是对自己心算的满意和肯定。
“随你。”半晌,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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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
寅时三刻,承天门前的青铜钟鼎撞响三声。
晨雾未散的宫道上,金吾卫已列成青龙白虎之阵,玄甲映着初露的晨光,枪戟如林。
圣昭皇执缰立于嵌金玉辂前,荣德皇后翟衣上的金凤随步摇轻颤。世家子弟的队伍按九品中正制列阵,琅琊王氏的七宝香车与清河崔氏的玄驹并辔而行,未及冠的少爷们着湖蓝箭袖,腰间蹼蹬带上的玉珏叮当作响。
女眷的朱轮华穀缀着流苏坠角,尚书左仆谢家的千金打起茜纱浩浩荡荡的护卫井然有序的向宫外走去。
围猎一事向来是男子们喜好之事,尤其是尚未及冠、初出茅庐的公子少爷们的最爱。
而此次春猎非同寻常,圣上特许无论及冠还是没有及冠的、无论武将出身还是文官出身、无论少爷还是小姐,均可参与。
于是出城的官道上,站满了送行欢庆的百姓,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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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林道的山坡上,俨然站着一个少年。
山风拂过,吹动他玄色衣袍的下摆。江翌今夜特意换上了便于行动的装束,而非平日的锦绣华服。
他知道,有些人已经等不及要取他的性命。
官道上,一队车马正缓缓前行。八名侍卫前后护卫,中间是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明黄色的帘幕在月光下格外醒目。任谁看了都会认定,那里面坐的必是皇室贵胄。
“来了。”齐逍低蹲在草丛间低声道。江翌眯起眼睛,远处的山林间,几道黑影如鬼魅般闪过。他的指尖在折断的木枝上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官道上,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像是车轮碾过了什么障碍。就在这一瞬间,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嗖嗖嗖——”
数十支箭矢从两侧山林中激射而出,直取车队。侍卫们“惊慌失措”地大喊:“保护殿下!有刺客!”
太简单了,黑衣首领眯起眼睛,皇子出行竟只带这么点护卫,简直是将性命拱手相送。他想起雇主的承诺,喉结上下滚动。右手举起,五指张开——这是行动的信号。
六道黑影如离弦之箭射出。车夫甚至来不及惊叫,咽喉已被利刃贯穿。鲜血喷溅在车辕上,在暮色中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凛王殿下,得罪了。”首领冷笑一声,长剑挑开车帘。车厢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一个身着锦袍的人影倚在角落。
副手迫不及待地跃入车厢,刀刃直取那人咽喉。金属刺入□□的闷响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干草撕裂的沙沙声。
“这……?”副手的声音突然变调。首领心头一紧,抢步上前掀开车帘。夕阳的余晖斜斜照入,映出一张用稻草扎成的脸——粗劣的墨迹勾勒出五官,嘴角甚至被恶作剧般画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不好,中计了!撤!”首领暴喝,但为时已晚。
官道两侧的树丛中突然立起数十道身影,铁甲在落日下泛着冷光。弓弦绷紧的声音如蝗虫振翅,密密麻麻的箭镞对准了马车周围的刺客。
首领的目光死死钉在稻草人胸前挂着的那块扶桑花玉佩,正是三皇子江翌从不离身的信物。此刻它被随意地挂在稻草人脖子上,像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找!他一定在附近!”首领的声音已经扭曲。他疯狂地扫视四周,突然注意到稻草人手中还攥着一张纸条。他手指颤抖着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诸君远来辛苦,本王备薄酒以待。”
仿佛回应这句话,远处山坡上突然亮起一排火把。火光中,一个修长身影负手而立,衣袂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首领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冰冷笑意。
“秦之……”首领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忽然明白了,刚才为什么会觉得那个玉佩那么眼熟,为什么情报显示皇子此行轻车简从。
这不是疏忽,而是请君入瓮的饵食。山坡上的人影微微抬手,下一秒,箭雨破空而来。首领最后看到的,是稻草人那张滑稽的笑脸,墨汁画出的眼睛似乎在嘲弄他们的愚蠢。
当第一支箭穿透他的膝盖时,首领忽然记起在长生殿时主上给这位的称号——“玉面修罗”,表面温润如玉,实则算无遗策。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箭矢入肉的闷响接连不断,六名刺客如困兽般在马车周围挣扎。而山坡上的身影始终未动,静静欣赏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杀戮盛宴。
江翌拂了拂衣袂,将草人身上的玉佩取下,开口:“回府。”
齐逍问他:“此刻回府,怕是会迟到猎场,殿下回去做甚?”
“接人。”他跨上马背,神色一如往常。
齐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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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骊山猎场已是已时,但见五色旌旗插遍山麓,黄罗伞盖在猎猎风中翻卷如浪,先到的虎贲军已用彩绸围出十里围场。
席间贵女们的金步摇随着轻笑叮咚作响,公子们腰间的羊脂玉珏在走动间相互轻叩。谢家嫡女正用团扇半掩朱唇,与身旁崔莹莹细语:“听闻此次科举高中的探花郎是个年轻的小郎君呢,今日也来了。”
“怎么?你莫不是看上人家了?”林家二小姐笑道。
“她就是这性子,喜欢美男子!”又有闺中好友凑上前,“原先喜欢太子殿下,结果凛王一回来又变心了。”
“那不一样!太子虽也俊朗不凡,却不如凛王生的好看,凛王的皮相与其说俊朗,倒不如说是妖冶,颇有些魅惑。”想到这,谢婉宁唇角微扬。
忽闻环佩叮咚,一顶茜色软轿穿过彩帐。傅夕掀帘而出时,鬓边金凤步摇纹丝未动,唯有耳垂上的明月挡在阳光下折射出七色光晕。
一行贵女行过礼后,无一不向这位长乐郡主投去目光。待坐下后,崔莹莹才对谢婉宁温声道:“谢小姐慎言,皇子岂是我等能妄议的。”
众人皆已落座,却迟迟不见凛王江翌出现
太子江越端坐鎏金蟠龙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玉扳指。那扳指内侧刻着细如发丝的纹路——是方才暗卫首领交还的刺客信物。
他目光扫过下首空置的紫檀座,那是按制该由江翌落座的位置。座前案几上,御赐的珐琅彩箭壶里,十二支白翎箭的尾羽正随着微风轻颤。
众人皆已落座,却迟迟不见凛王江翌出现,场上渐渐有了议论声。
“陛下。”荣德皇后凤冠上的东珠轻晃,轻声提醒道,“若迟迟不开场,恐误了吉时。”
此时,众人忽闻围场外马蹄声如雷,但见三十六名玄甲卫踏尘而来。
他们铁甲上犹带未拭的血迹,在日光下凝成紫黑的纹路。队伍最前方,江翌一袭月白骑装纤尘不染,唯有腰间玉佩的朱砂络子红得刺目——那是用刺客颈间血新染的丝线。
“儿臣请罪。”江翌下马走向中央,腰间长剑与玉珏相击,清越之声惊起飞鸿无数。他指尖拂过箭壶时,白翎箭突然齐刷刷断为两截。
江越手中的青玉杯突然裂开细纹,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在明黄蟒袍上,晕出深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