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之上,晨雾未散,金乌初升,将整片皇家围场镀上一层薄金。
“怎么回事?”
圣昭皇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江翌染血的衣袍。旁人不知,在场的朝臣们却很清楚,自回北夏以来,三皇子已经连续遭遇两次刺杀,让人想不怀疑都难。
“遇到些棘手的事,耽误了时辰,请父皇责罚。”
江翌单膝跪地,衣袖下摆沾着可疑的暗红,不远处的数十名亲卫个个带伤。
“棘手的事?”江越突然轻笑出声,玄色箭袖上的金线蟒纹在阳光下刺目,“三弟莫不是被山野豺狼缠住了?”
江翌抬眸,圣昭皇皱眉看了看天,甩手道:“此事稍后再议!朕会彻查。”
“温情”的问话被打断,江越袖袍中的手紧握成拳,眼底的阴霾又深。
旌旗猎猎,绣着龙纹的明黄大纛在风中舒展,禁军铁甲森然,列阵于猎台两侧,长戟如林,寒光凛冽。
圣昭皇端坐于高台龙椅之上,玄色衮服绣九章纹,冕旒垂珠,遮不住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他缓缓抬手,礼官立刻高喝:“吉时已到——春猎启!”
“呜——”号角长鸣,浑厚如雷,震荡四野。
鼓声骤起,如暴雨倾盆,震得人心头发颤。百名羽林郎纵马而出,黑马红缨,铁蹄踏地如雷,在猎场外围疾驰一周,扬起漫天尘烟。而后,号令一变,鼓点转急,众骑手同时张弓搭箭,对准天际——
“嗖!嗖!嗖!”
百箭齐发,破空之声如群蜂振翅,箭矢划破长空,直冲云霄。恰在此时,一群惊雁被鼓角声惊起,振翅高飞,却迎头撞上箭雨,哀鸣声中,数只大雁坠落,引得观礼台上一片喝彩。
“好!”圣昭皇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丝满意之色。
太子立于御驾左侧,一身绛紫骑装,金冠束发,腰间悬一柄镶玉宝剑,面上含笑,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瞥向刚刚赶到的江翌。
沈敬竹站在一侧,银甲白袍,手按长弓,神色倨傲,似对这场面习以为常。
礼官再喝:“诸皇子、王公,入猎场——”
圣昭皇缓缓起身,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柄鎏金长弓,搭箭上弦,目光如电,直指百步外的一面金漆靶心。
全场屏息。
“铮!”
箭出如龙,破空而去,正中靶心红缨,箭尾犹自震颤不休。
“万岁!万岁!万岁!”群臣山呼,声震九霄。
圣昭皇收弓,目光扫过众人,道:“今日猎场之上,不论尊卑,只论本事。谁猎得头彩,朕重重有赏!”
话音一落,太子已翻身上马,朗声道:“儿臣必不负父皇期望!”
江翌冷笑,他缓缓起身,接过亲卫递来的长弓,指腹摩挲过弓弦上的暗红血渍,眼底寒芒一闪而逝。
——这场春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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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周清妤与周二夫人同坐,向侍女紫云投去眼神。
老爷本不愿带小姐来这春猎,却被夫人以为女儿相看郎君为由驳了回去,老爷拗不过夫人,这才答应了。想到这,紫云忍不住笑了笑。
周清妤弓着身子离了座,快步溜了出来,紫云跟着自家主子出了宴席。
马上就是祖母的七十寿辰,周意绵近日里忙着整理府中名册,未能与她同赴春猎,加之她与城里的贵女们不甚相熟,坐在席位上倍感无趣,便想着走到野外透口气。
走到营帐拐角处,周清妤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脸庞,她目光一亮。
应朝星一身玄色劲装,窄袖束腰,在日光下隐隐泛着冷光,长发高高束起,用一根乌木簪固定,额前留着几缕碎发,利落而冷峻。
唯独耳后一抹未遮掩的瓷白透出原本肌骨如玉的肤色,显得格外青涩。
是她!那日对她出手相助的女子。
周清妤刚欲走去,紫云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顺着侍女惊恐的目光望去,只见江翌正从不远处走来,玄色蟒纹箭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主仆二人都不约而同的噤了声,小心翼翼的站在帐后。
应朝星身形微僵,看向江翌道:“殿下放才不让我下马车,是怕我直接冲到圣驾前诉状么?”
江翌低声闷笑,带着些许愉悦。她抬眼,隐隐看到了他唇边的梨涡。他抿了抿唇角,好半天才道:“是啊,现在……你只能听我的了。”
应朝星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她早该看透的——从他带她入府那夜起,这位看似散漫的凛王就在织网。如今她亲手把绳结套在了自己颈间。
事到如今,她只能靠自己打破僵局。
周清妤离二人的距离不算近,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最终也没找到机会靠近应朝星,只在心里暗自遗憾:“原来她竟是凛王的侍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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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首猎落幕,猎场上不断有人骑马归来,尘土飞扬,马蹄声如雷般滚过初春的原野。
沈敬竹勒住缰绳,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墨云”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长嘶。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闪烁着猎手特有的锐利光芒。
“沈小侯爷今日收获颇丰啊!”工部侍郎之子李崇义策马而来,目光落在沈敬竹马鞍旁挂着的三只野兔和一只狐狸上。
沈敬竹嘴角微扬,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李兄过奖,不过是运气好些。”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众人纷纷转头。宁国公府的世子宁煜带着一队人马归来,马后拖着一头体型硕大的野猪,引来一片惊叹。
“看来今年的头筹非宁世子莫属了。”李崇义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砚一眼。
沈敬竹不动声色地抚摸着墨云的鬃毛,指节分明的手指在黑色毛发间若隐若现。他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骑装,腰间束着银丝纹蟒带,在一众贵族子弟中格外醒目。
“狩猎尚未结束,李兄言之过早。”他轻夹马腹,墨云立刻会意,小跑着离开了人群。
“曾经二皇子在时,也……”说话声渐渐变小,像是说话的人也意识到了此言不妥。
宁煜轻笑,不屑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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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里,暮色如墨汁般在树梢间晕染开来。
齐逍带领一亲卫踏着枯枝碎叶归来,玄色轻甲上沾着未干的血迹,声音压得极低:“殿下,一切准备就绪。”
江翌没有回头,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枫叶。叶脉在他掌心延展,宛如命运错综的纹路。
林间雾气渐浓,模糊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倒映着远处看不见的深渊。
无人知晓,那里是无底的万丈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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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席,圣昭皇与荣德皇后回了行宫,猎场上的氛围轻松,场地中央燃起了篝火。
江越笑着起身,目光却不经意间看向江翌身后的女子,看向那女子低垂的眉眼,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
“三弟何时有了女侍卫?”
“他一直都有。”沈敬竹看向应朝星,对上江翌的视线,不慌不忙开口道,“只是太子殿下不曾见过。”
江越忽而轻笑,将酒盏重重置于案上:“孤听闻皇弟这两年箭术有所精益,不如就以她做靶,你我兄弟二人就来好好比一场,也好让在场的诸位一睹为快。”
坐女子席位里的周清妤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她。众贵女也嗅到了一丝暗流涌动的气息,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傅夕在营帐里躺了一天,原本想着出来坐坐,没曾想会撞见这样一出好戏,她唇角微勾,吃着糕点静静看着。
“两个选择。”江翌挑眉,向应朝星倾身,声音只有二人能听见,“第一、陪我演,第二、陪他死。”
应朝星指尖微颤,酒杯中的琼浆映出她那双藏着秘密的眼睛。江翌的气息近在咫尺,那句威胁裹挟着淡淡的龙涎香钻入耳中,让她脊背绷紧。
她抬眸,对上江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随即向江越行礼:“为殿下做靶,乃属下之幸。”
江翌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低笑出声,他直起身,暗红的发带微扬,“皇兄盛情,臣弟岂敢推辞?只是这丫头胆小,不如让她头顶鲜果,也免得皇兄的箭失了准头。”
席间哗然。沈敬竹手中的酒杯一顿,目光在应朝星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江越抚掌大笑:“好!就依三弟所言。”
他回眸,在众目睽睽下对她说:“不必害怕,我皇兄的箭术若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众人皆知,当朝太子骑射乃北夏一绝,若不是几年前摔伤过腿,恐怕此时的兵权就由不得凛王来握了。
好一个一语双关,倘若江越失手射死了人,便是他技艺不精、技不如人了。
“姑娘,请。”侍从递来一盘葡萄。应朝星接过时,指尖在盘底摸到一丝异样,有人藏了纸条。她借着整理发髻的间隙迅速扫过字迹——太子疑汝身份,慎言。
是沈敬竹的字。她攥紧纸条,任由夜风将其撕成碎片。
庭院中央已立好箭靶,四周火把将黑夜烧出一个个橘红的窟窿。江越挽弓试弦,金丝箭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三弟,不如赌个彩头?若我赢了,这侍女就归我如何?”
应朝星感到无数目光如箭矢般射来。她缓步走到指定位置,将葡萄顶在发间。月光洗过她的轮廓,勾勒出一道孤绝的剪影。
江翌把玩着箭羽,忽然开口:“皇兄可知这丫头的来历?”
“哦?”江越眯起眼睛。
“她祖籍南疆,擅蛊。”江翌的箭尖有意无意指向太子,“去年我遇刺,就是她以蛊虫找到的刺客。”弓弦在他指间发出危险的嗡鸣。
“那虫子钻进人耳朵时,会先吃眼珠。”
应朝星险些笑出声。这谎扯得荒唐,却意外戳中皇室最怕的巫蛊之祸。果然江越脸色微变,手中弓箭稍稍下垂。
比试开始。第一箭江越直取应朝星头顶的葡萄,箭风擦过她耳畔时,一缕青丝悄然飘落。她纹丝不动,仿佛真是个人形靶子。
轮到江翌时,他拉弓的姿势优雅如抚琴。应朝星透过晃动的葡萄看他,此刻江翌的箭就是坠落的星辰,而她正站在命运弦上。
箭离弦的刹那,应朝星瞳孔骤缩——那轨分明是冲她咽喉而来!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偏头避让,同时假装被吓到踉跄。葡萄坠落,箭矢深深钉入她方才站立的位置。
“属下该死!”应朝星伏地请罪,袖中暗藏的薄刃已滑入掌心。若江翌真要她死,至少也要拉个垫背的。
“皇弟的箭术……”江越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
江翌扔下长弓,玄色锦袍扫过满地葡萄。
“这丫头坏了兴致,不如……”他突然掐住应朝星后颈,力道大得让她闷哼出声,“带回去好好管教。”
脖颈处残留的痕迹提醒着她方才的危险,更让她心惊的是江翌射箭时眼中转瞬即逝的犹豫——那一箭原本真的会要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