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饼

    梁颂瑄顺着来时的路走到牢狱大门附近,果然瞧见了秦允泽。

    暮色渐沉,天边残阳斜照。余晖斜映在他身上,将他的眉眼镀了层金边。这人正与几个狱卒围坐石桌旁猜拳行令。酒碗相碰,笑声朗朗。方才那狱卒拍腿大笑,霍昭却绷着脸,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梁颂瑄走进了些,恰好瞧见秦允泽连输两拳。狱卒起哄着要罚酒,他神色不见半点慌张,可接过酒碗后却反手塞给了霍昭。

    “秦大人,”狱卒高声嚷嚷道,“您怎么能耍赖皮呢!”

    秦允泽眉眼一弯,振袖起身很是理直气壮地道:“本官还有要务在身,岂能贪杯误事?这酒嘛,”他瞥一眼霍昭,狡猾一笑,“只能由霍大人代劳咯。”

    说罢他朗声大笑,好一个恣意飞扬的少年郎。

    霍昭闻言嘴角微微抽动,却什么也没说。他叹了口气,只得仰头灌下自家主子塞来的酒。

    这人虽狡猾,倒也有趣。梁颂瑄抿唇压下笑意,可心里却莫名松快了些。她心下思忖着:明明身居高位,他却难得没半点官架子,混在衙役堆里倒比谁都自在。

    秦允泽忽地偏头瞧见了她,眼底笑意更浓。他顺手将第二碗酒往霍昭手里一送,起身道:“你先回府,我随后便到。”

    霍昭喉结滚动,一脸欲言又止。秦允泽却已大步走向梁颂瑄,徒留霍昭被狱卒们灌酒。他咽得急了,呛得直咳嗽。

    霍昭心里犯嘀咕。明明平日里最烦旁人近身,这会儿却巴巴凑上去,真是莫名其妙。他抹去嘴角酒渍,嘟囔着起身收拾桌上残盏。

    梁颂瑄见秦允泽走近,身上带着些酒味。她下意识敛了笑意,故作冷淡道:“秦将军好雅兴。”

    秦允泽却不在意她的疏离,只笑道:“梁姑娘可算出来了,再耽搁下去,我怕是要被那几个小子灌得烂醉如泥。”

    他语气轻松,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脸上。梁颂瑄被他看得耳根微热,别过脸道:“杜娘子的事,多谢将军相助。只是,将军可当真要插手这案子?”

    “自然当真。”秦允泽与她并肩往外走,答得干脆利落。

    梁颂瑄猛然顿住脚步。她蹙起了眉,转头看他:“将军明白了再回答。”

    秦允泽也随之驻足。残阳映在他眸中,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认真。他坦然道:“自然当真。杜熙微又没杀人,这案子我管定了。”

    梁颂瑄忆起杜熙微狱中那得意之色,不由得胸口发闷。她默了片刻,终是轻叹道:“将军既然要管,民女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她抬眸定定望着秦允泽,“将军对此案有何看法?”

    此时暮色渐浓,街巷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映得泛黄。

    “找出真凶难,为杜氏翻案易。”秦允泽随手折了枝路边柳条,在指间绕了两圈:“关键物证早已消失,此案全凭人证。但人心易变,”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续道:“就如那江芸。若非她突然跳出来指认杜熙微杀人,此案怕是早被人忘到九霄云外了。”

    暮风吹得梁颂瑄袖口翻飞,她下意识按住衣袖,思索着秦允泽的弦外之音。她懂秦允泽的意思——这案子重提得太蹊跷了。

    这念头如石子投入静水,令梁颂瑄心头一震。细细想来,近来确实变故频发。伪钱案尚未查清,安拂延便带胡姬生事。如今又是江芸指证,杜熙微猝然入狱……

    这桩桩件件,倒似是有人在幕后操纵。

    蓦地,梁颂瑄想起一张阴鸷的脸来——安拂延!这人安插眼线不成,还扬言要让杜熙微大难临头。

    会是他么?可他又怎知柳青青之事……但此人败走后,确实放过狠话……

    “梁姑娘?梁颂瑄?”秦允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梁颂瑄这才回过神来。只是秦允泽忽然凑近,惊得她后退半步。

    她心头微乱,脱口而出道:“你又为何要帮杜熙微?她与凌将军……可是有旧情?”

    秦允泽闻言一怔,随即失笑道:“你想哪去了。我义兄是家室的人,少打他的主意。不过,”他狡黠一笑,道:“你可以打我的主意。”

    梁颂瑄剜他了一眼,秦允泽随即正色道:“好了好了,不说笑了。”他摇摇头,笑意渐敛,“他们确实有些渊源……不过事情无关风月。”

    他望向远处渐暗的天色,忽然问:“你可知道‘观露之变’?”

    “自然知道。”梁颂瑄颔首称是,低头忆道:“泰和年间,门下省侍中杜明允密谏除宦,与穆宗以‘观露’为由引仇士澄等人前去金吾卫别院……”

    “可走露风声,仇士良劫持穆宗回宫,派神策军大肆屠杀参与事变的官员。杜明允首当其冲,被判腰斩。杜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妓。”她忽然睁大眼睛,“难道杜熙微就是……”

    “不错,她正是杜明允之女。”秦允泽接过话头,“当年杜公官至门下省侍中,人称‘杜左相’。而那时,我义兄不过是杜家家仆之子。若非杜公慧眼识珠荐他入羽林军,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那为何……”

    夜风渐起,吹得路边灯笼摇晃。秦允泽的声音在光影明灭中愈发低沉:“观露之变时,义兄随羽林军在西南平叛。待他凯旋,杜府已倾,杜公一双儿女也不知所踪。”

    “那后来呢?”

    梁颂瑄看见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他苦笑道:“后来?后来便如同兄长料想的那般:杜公长子如聪死在流放途中。至于杜熙微……”秦允泽突然转身,看向梁颂瑄,“义兄找了她十年,直到今岁去沈家做客时,才找到了她。”

    一阵沉默。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快入夜了。梁颂瑄望着地上两人被灯火拉长的影子,觉得胸口愈发闷了。

    梁颂瑄想起杜熙微方才在狱中勾起的唇。她原以为那是得意,如今看来却像是多年风尘磨出的伤痕。

    一丝愧疚爬上了心头。这些日子她夜夜伤怀,只晓得捧着苦楚闭门独尝,却不知门外人痛得钻心剜骨还能日日强颜欢笑。

    暮风掠过巷角,卷起几片落叶。梁颂瑄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所以将军是为报恩?”

    秦允泽颔首:“义兄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

    “那为何……”梁颂瑄犹豫片刻,“不直接为杜熙微赎身?以二位的权势,这并非难事。”

    “我提过。”秦允泽苦笑,“可她说……”

    “说什么?”

    “她说……”秦允泽模仿杜熙微的语气,“‘家里人都死光了,在哪里呆着都一样’。”

    梁颂瑄噗嗤笑出声来,可随即她便不笑了。秦允泽亦然,二人沉默地走在暗巷。

    远处又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惊起一群栖鸟。梁颂瑄抬头望去,只见暮色中飞鸟掠过屋檐,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突然,秦允泽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梁颂瑄摇头:“不必……”

    “顺路。”

    “醉花楼与将军府南辕北辙。”

    “今日十五,我赏月呢。”

    今夜乌云密布,哪来的月亮?梁颂瑄终于忍不住瞪他,却见他笑得坦荡。

    这人……当真无赖。

    “就当我想多走几步行不行?”秦允泽打断她,笑嘻嘻道,“方才酒喝多了,正好醒醒神。”

    梁颂瑄忽然想起霍昭被他灌酒的模样,忍不住扬起了唇。她急忙抿唇压住笑意,故意板着脸道:“随你。”

    二人继续前行,影子在石板路上拖得老长。路过一处茶肆时,秦允泽忽然停下:“这家的酥油饼不错,要不要尝一尝?”

    梁颂瑄一愣,随即摇头道:“不必,还是早些……”

    可秦允泽却已高声道:“大娘,来三份酥油饼!”他转头对她眨眼,“我请客。”

    夜风吹散他衣袍上的酒气。梁颂瑄嗅到一丝清冽的松木香,莫名觉得安心。她悄悄瞥他一眼,见他侧脸轮廓被茶肆灯笼映得格外分明,不由得心头微跳。

    梁颂瑄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如鼓。真是疯了,她心想。

    等待的间隙里秦允泽倚在柜台边,随意问道:“你方才似乎想到了什么?关于案子。”

    梁颂瑄犹豫片刻,终是开口:“我在想安拂延。”

    “那个突厥商人?”秦允泽挑眉,“他与此案有何干系?”

    “他与私藏军械的瑞锦坊有勾结,还想往醉花楼安插探子,被我识破。”梁颂瑄低声道,“还威胁要让杜熙微大难临头。”

    秦允泽神色一凛:“此事你可有证据?”

    梁颂瑄摇头:“只是猜测。”

    老板娘端着油纸包好的酥油饼过来。秦允泽接过,递了一份给梁颂瑄:“小心烫。”

    指尖相触的瞬间,梁颂瑄如触电般缩回手。那酥油饼差点掉落,被秦允泽及时接住。他好整以暇道:“这么怕我?”

    “谁怕了!”梁颂瑄耳根发热,夺过油纸包咬了一口饼,烫得直吸气。

    秦允泽笑出声,也咬了口自己的饼,却被烫得龇牙咧嘴。梁颂瑄见状,终于忍不住笑了。

    夜风拂过,带着初秋的凉意。秦允泽忽然正色道:“安拂延的事,我会去查。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梁颂瑄点头:“我自有分寸。”

    二人继续向醉花楼走去。远处传来丝竹声,醉花楼的轮廓已隐约可见。她停下脚步:“就到这儿吧,多谢将军相送。”

    秦允泽也不坚持,只将另一包未动的酥油饼递给她:“带给令姊尝尝。”

    梁颂瑄接过,轻声道谢。转身走出几步,忽听秦允泽在身后唤她:“梁颂瑄。”

    她回头,见他站在灯笼下,绯色官袍被映得发亮。

    “明日我再去醉花楼查案。”他说,“你可要备好茶。”

    梁颂瑄轻笑一声,可话到嘴边却变成:“谁要给你备茶。”

    秦允泽却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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