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暮色沉沉,醉花楼的琉璃灯次第亮起。梁颂瑄一踏进朱漆大门,便瞧见素纨攥着帕子在正厅门外来回踱步。她将帕子绞得紧实,往常梳得齐整的云鬓也略显散乱。

    梁颂瑄心头一紧。素纨平日最是稳重,此刻却如惊弓之鸟般慌乱。如今这般情状,怕是有大事发生。

    梁颂瑄快步上前问道:“素纨,何事如此慌张?”

    素纨闻声发觉是她,急步迎上来。她见厅堂里无人注意此处,这才压下眼中慌乱低声道:“梁姑娘你总算回来了!那孙昌荣来了说要见你,正刻在漱玉轩候着呢!”

    梁颂瑄腕骨一僵。廊下灯笼晃得厉害,忽长忽短的影子如同她此刻骤然凌乱的心绪。她不动声色地解着披风,问:“何时到的?”

    “约莫一个时辰前。”素纨接过披风,“我说你去探视杜娘子去了,他倒也不急,只说今日务必等到你。”

    晚风骤起,竹声瑟瑟。梁颂瑄眉眼间寒意更甚:“他可带了人来?”

    “只带两个侍从守着,”素纨顿了顿,微微蹙起了眉,“我瞧他穿着常服,倒像是私访。”

    梁颂瑄深吸一口气,望向回廊尽头的漱玉轩。烛火透过茜纱窗,将漱玉轩映成一片朦胧赤色,恍若猛兽蛰伏时微睁的眼。

    孙昌荣这时来醉花楼做什么?他为何要见自己?还是说……

    “姑娘?姑娘?”

    梁颂瑄这才回过神来。堂内歌舞伎们的调笑声浪忽然变得极远,耳畔只余自己急促的呼吸。她将酥油饼塞给素纨,沉声道:“劳烦你拿去给阿姊,就说我晚些再去瞧她。”

    素纨欲言又止,终是颔首称是。

    梁颂瑄径直朝漱玉轩行去。途经酒案时,她略一踌躇,抄起案上梨花白仰首饮尽能。酒液微凉,入喉却烧起一道灼意。她将酒壶重重一搁,待热意漫上心头方向前走去。

    漱玉轩内烛影摇红,孙昌荣倚在窗边罗汉榻上把玩着一枚青玉扳指。他今日着了件靛蓝织金缎袍,腰间玉带上悬着个香囊。

    听得门响,他圆脸上堆出亲和笑意,乍看就像个温言敦实的长辈。

    “哎呦,玉萱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孙昌荣朝她略一摆手,邀她落座。

    梁颂瑄反手合上门扉,却立在那儿没动:“孙大人深夜造访醉花楼,不知有何贵干?”

    孙昌荣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反倒笑指案上冒着热气的茶盏:“新焙的君山银针,尝尝?”

    案上博山炉青烟袅袅,将孙昌荣眉眼笼得模糊。梁颂瑄看着这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掸了掸锦袍下摆,姿态自在得像在自家书房。

    恨意在潜滋暗长。

    “大人若为品茶而来,恕我失陪。”梁颂瑄嗓音极轻,却冷如寒冰。

    孙昌荣笑意不减,反倒慢悠悠呷了口茶:“姑娘何必如此生分?先品茶,再谈事,莫心急嘛。”

    他搁下茶盏,往罗汉榻另一侧指道:“咱们坐着谈谈?老夫今日前来,可是带着诚意的。”

    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罢了,先听听也无妨。

    梁颂瑄只得依言落座,听着他摇头晃脑道:“杜娘子的案子,老夫听来甚是唏嘘。江芸那丫头当年在醉花楼就爱搬弄是非,如今竟敢诬告旧主,实在可恨。”

    “牢狱阴湿,杜娘子那般娇弱身子怕是吃不消啊……”孙昌荣叹息摇头,眼角皱纹里藏着虚假的怜悯,“姑娘近日为醉花楼操劳,瞧着清减不少。”

    说着,他执壶斟了杯新茶递与梁颂瑄。

    梁颂瑄轻笑着打断他:“孙大人这是改行当郎中了?”她没碰那盏茶,抬眸定定望着他,“您有何指教不妨直言,不必绕来绕去兜圈子。”

    窗外有夜枭啼叫,凄厉悠长。孙昌荣抚掌大笑道:“梁姑娘这性子真是与令尊如出一辙。”

    他故意咬重了那个“梁”字,一双眼睛紧盯着她:“当年梁将军也是这般,在帅帐里拍着桌子要老夫‘有话直说’。”

    梁颂瑄也笑了,终于接过那盏茶。她吹开茶沫,眼皮都不抬:“既知我姓梁,大人何必再演?”

    “好!果然是个爽快人!”孙昌荣抚须颔首,“那老夫也不绕弯子了。杜熙微的案子,不过老夫一句话的事。”

    他突然倾身向前,腰间鱼袋在灯下闪过一道银光,“便是姑娘与令姊的赎身脱籍之事……”

    烛光在他眼中跳成两点猩红,“老夫都能一手摆平。”

    梁颂瑄望着茶汤里浮沉的叶梗不出声,她捏着茶盏忽然道:“什么条件?”

    “军账本。”孙昌荣叩了叩案面,“只要姑娘交出来,老夫保证杜熙微明日便能出狱。你们姐妹俩也能离开醉花楼,老夫保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转冷:“但有个条件:梁骁之死,到此为止。”

    梁颂瑄骤然收紧捏着茶盏的手。青瓷胎薄,热度透过杯壁灼着掌心,她却觉得有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她慢慢抬头,看见孙昌荣脸上得意的笑慢慢僵住:“我不知大人口中的账本是何物。”

    “姑娘何必装糊涂。”孙昌荣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推过来。梁颂瑄略略一扫,喉头顿时发紧。

    “姑娘瞧见了没?你做过的事我都知道。火烧我家佛堂、夜探雍州驿,最近还查起了伪钱案。”

    孙昌荣语气慈爱得像在哄孩童:“对了,冯贤齐那老匹夫怕是被姑娘弃了吧?老夫瞧着姑娘近来与秦家公子走得颇近,想必是……要换枚新棋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珠带着几分阴冷:“这醉花楼里的一砖一瓦啊,都生着耳朵。姑娘每步棋落在哪里,从何处起风,又往何处落雪,都有人替老夫细细记在账上呢。”

    梁颂瑄猛地站起身,带翻了茶盏。褐黄茶汤在案上漫开,濡湿了文书一角。她强压下心头惊涛,面上却已褪尽血色。

    自己以为的暗潮汹涌,如今看来只是困在琉璃盏里的涟漪。

    但醉花楼里究竟谁是他安插的眼线?素纨?春杏?还是那些日日与她擦肩而过的歌舞姬?

    “那日若不是半路杀出个秦允泽来,姑娘如今便该在奈何桥喝汤了。”孙昌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可如今呢,老夫却愿意给姑娘条活路。就看姑娘肯不肯要了。”

    夜风骤紧,撞开半掩的窗,吹得满室烛影乱晃。梁颂瑄的影子落在地上,细长得像柄出鞘的剑。她忽然笑出声:“孙大人的活路,是让我对着杀父仇人摇尾乞怜?”

    “梁姑娘此言差矣,”孙昌荣突然嗤笑一声,道:“那杯鸩酒,可是楚老大人亲手递的。”

    话一出口,孙昌荣又摇头叹息道:“可细说起来,满朝朱紫谁没推过一把?”他摩挲着腰间鱼袋,声音渐低,“梁将军……唉,算了不提了。”

    窗外忽地滚过一阵闷雷,震得窗棂簌簌发抖。一道闪电劈开夜色,将梁颂瑄的面容映得煞白。

    原来真是外祖父……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孙昌荣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剜开她早已结痂的伤口。

    怎么会是他?

    又一道闪电骤然划过,将漱玉轩照得亮如白昼。梁颂瑄跌坐在榻,恍惚间忆起往昔。

    外祖父平日沉肃如铁,独对他们这些小辈眉眼含笑。她还记得儿时外祖父抱她坐在廊下看雨,用宽厚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笑着哄她:“瑄儿不怕,雷公阿爷只是打个喷嚏。”

    老人用胡茬蹭她脸蛋的触感犹在,怎么转眼就成了递鸩酒的刽子手?梁颂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雨幕如帘,将前厅的笙歌笑语隔得渺远,唯余满室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

    “梁姑娘?”孙昌荣的声音混着雨声响起。梁颂瑄猛地回神,发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凉津津贴着衣衫。

    梁颂瑄定了定心神,平静答道:“孙大人确实很有诚意,可惜我向来不识抬举。”她缓缓扶正了茶盏,雨声里字字清晰,“有些债,必须血偿。”

    孙昌荣脸色终于沉下来。他起身走到梁颂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姑娘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醉花楼每片瓦当都有我的耳目,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命。三日后此时,我要见到账本。否则——”

    “否则如何?”

    孙昌荣脸上笑意彻底消失。他阴测测地道:“否则你就便等着给梁颂琬收尸!”

    梁颂瑄瞳孔骤缩。她猛然起身:“若你敢动我姐姐——”

    孙昌荣笑了,整理起袖口褶皱:“姑娘还是三思而行,不要逼我亲自动手。”他走到门边又回头,“对了,老夫提醒一句:活人剜心与死后剖尸,滋味大不相同。”

    雷声滚滚,似远似近。孙昌荣早已消失在夜色中,而梁颂瑄仍僵原地,想着他方才说的话。

    活人剜心。

    孙昌荣这人敢说,便真敢做。可阿姊体弱,经不起半点折腾。

    “姑娘?”

    是素纨来了,她急步迎上来,问:“姑娘这是怎么了?那孙昌荣说了什么?”

    梁颂瑄目光沉沉,低声道:“醉花楼……已非久留之地。”她忽地抬头,“阿姊今日可有异样?”

    素纨一怔:“琬姑娘一切如常,方才还在绣帕子呢。”

    梁颂瑄突然攥住她的手腕:“素纨,你可愿和我阿姊一同离开这醉花楼?”

    素纨愕然:“姑娘说笑了,罪奴离了这四方天就是逃犯……”她话未说完,忽见梁颂瑄眼中寒光一闪。

    梁颂瑄松开手,转身望向窗外浓黑夜色。账本她绝不会交,看来三日内必要让杜熙微脱罪出狱。眼下更为要紧的,是孙昌荣的眼线。

    忽然,她目光一凝。

    数月前她房中遭人翻动,窗台积灰上那半个模糊的鞋印……如今想来,恐怕都是孙昌荣的手笔!

    等等!不对!窗台上的鞋印不是孙昌荣的眼线所为!他的人进出醉花楼如入自家后院,何须翻窗?那夜潜入她房中翻找的,怕是另有其人。

    她眸色骤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孙昌荣是明处的豺狼,暗处却还有人盯着她,也许……想要她的命。

    素纨见她神色不对,低声道:“姑娘?”

    梁颂瑄回神,淡淡道:“无事。”

    她望向雨幕深处,心中已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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