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

    素纨立在漱玉轩内,看着丫鬟们擦拭屋里陈设。一个丫鬟踮脚去扫墙角蛛网,袖子险些扫落一瓷瓶。

    素纨皱眉道:“都给我仔细着点,这屋里东西可都贵重着呢。”她略作停顿,眉梢微挑,“今日秦将军要来漱玉轩议事,你们需将轩内洒扫干净。事毕后谁也不得靠近此处,免得扰了清净。可都听清了?”

    众人诺诺应声,随即又去做自己手头上的事。

    “素纨姐姐,门外小厮探头道,“秦大人到街口了。”

    素纨略一颔首:“知道了,你快去把那套钧窑茶具拿来。”

    “是。“

    众人散去,素纨独自走进轩内察看。梁颂瑄的声音在她身后突然响起:“他到了?”

    素纨身形一颤,手中帕子掉落在地。她责备道:“吓我一跳,你为何放着正门不走偏要翻窗户?”

    “走正门岂非人尽皆知。”梁颂瑄拾起帕子还给她,“劳烦你去前厅等着,若见到秦允泽便让他去后院水榭。”

    素纨迟疑一瞬:“可姑娘不是定了漱玉轩见他么?怎么……”

    梁颂瑄将帕子塞回素纨手中,唇角微扬:“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她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你将秦允泽引至水榭后,便带几个得力的人手藏在漱玉轩内。若见有行迹鬼祟者——”

    她略顿,眸中寒光微闪,“即刻擒住,休教人走脱一个。”

    素纨不解她此举何意,她刚要开口,却听前院已传来小厮通传声。

    “快去吧。”梁颂瑄轻推她一把,“莫让秦将军久等。”

    素纨肃然称是,捏着帕子退下了。待她走后,梁颂瑄这才整了整衣衫,施施然往后院水榭行去。

    后园水榭临着半亩残荷,七月底的日头仍带着暑气。梁颂瑄倚着水榭栏杆剥莲蓬,碟中里堆着十来粒莹白莲子。靴声橐橐,素纨引着秦允泽穿过九曲桥,自己却停在桥头不再往前。

    “梁姑娘好雅兴。”秦允泽今日着了件靛青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的鱼符随步轻晃。他瞥向石案上的茶壶,“梁姑娘,独饮寂寞,不如与我共品?”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坐到石案旁,伸手便要拿梁颂瑄面前那盏残茶。

    “啪”的一声,梁颂瑄用团扇将他的手拍开。“这是我的茶。”她终于转头看他,“要喝自己倒。”

    秦允泽收回手,也不恼,大笑道:“梁姑娘的茶,果然碰不得。”说罢,他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秦允泽浅啜一口,赞道:“蒙顶石花,果然是好茶。”

    梁颂瑄并未接话,只端起自己的茶盏抿了一口。

    秦允泽放下茶盏,问道:“柳青青的案子,你查得如何了?可探出什么旧事来?”

    “旧年琐事,何必急在一时。”梁颂瑄气定神闲地拈起一粒莲子掷入池中,惊散几尾红鲤,“倒是朝中近日可有新鲜事?”

    “还能如何?”秦允泽眉峰微挑,身子往后一靠,懒洋洋道:“老样子罢了。刘太傅与李仆射日日争吵,你参我一本,我弹劾你一回,每日早朝都热闹极了。”

    他说得随意,梁颂瑄却未移开目光。

    秦允泽见她盯着自己,忽地一笑,又道:“不过,倒真有一件新鲜事。”

    “何事?”

    “两个月前,华阳长公主从封地回京,掀起不少风浪。”

    梁颂瑄眸光微动,她对这位公主殿下略有耳闻。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是先帝穆宗一母同胞的长姐,更是当今陛下的表姑母。

    当年宪宗驾崩,穆宗不过是个十来岁的稚子。华阳公主周旋于内廷外朝之间,以雷霆手段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宗室,硬是将幼弟扶上龙椅。

    这些年来她在河南道经营得如铁桶一般,两京粮仓半数都出自她手。先帝破例许她养亲兵三千,今上登基后竟也默许了这般逾制之举。

    “这位殿下突然回京……”梁颂瑄无意识地摩挲起团扇竹柄,“秦将军可知缘由?”

    秦允泽忽然倾身向前,低声道:“说来有趣,长公主回京对外说是述职。”

    “述职?”梁颂瑄指尖一顿,转头瞥他:“如今才七月,还未至秋考,她急什么?”

    秦允泽笑了:“果然瞒不过你。”他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盏,“华阳入京当日,陛下便下诏彻查国库亏空,连抄了三家勋贵的宅子。”

    梁颂瑄心念微动,可秦允泽又续道:“这不过是开始。随后,陛下便大张旗鼓地推新政、查贪腐。如今的长安城啊,怕是连老鼠洞里都藏不住半粒陈粮了。”

    梁颂瑄眸光一凝:“华阳公主……带亲兵回来了?”

    “带了一千精锐回来。一半驻扎在城外,另一半则日日夜夜在大明宫外巡逻。”秦允泽低笑,“若非陛下默许,她岂敢如此?依我看,陛下召她回京就是要借她的势,压一压邓氏兄弟的气焰。”

    他略一停顿,又嗤笑道:“‘观露之变’血洗太极殿,先帝与十二位重臣同日暴毙,至今想来犹令人胆寒。当今陛下每走一步,都踩着当年未寒的尸骨,行事自然要慎之又慎。”

    梁颂瑄指尖一颤,团扇坠地。那年她年纪尚小,却记得长安城三月不闻丝竹,朱雀大街日日都有缟素出殡。此后,父亲便自请外放,举家来了雍州。

    池中红鲤游过,搅碎一池倒影。梁颂瑄若有所思地垂眸,终于明白为何孙昌荣和冯贤齐一齐催她交出账本——华阳公主回京,朝局动荡,他们怕了。

    池中一条金鲤突然跃出水面,“啪”地溅起水花。秦允泽吹开茶沫,忽而感叹道:“说来可笑,若华阳是男子,怕是活不到今日。”

    梁颂瑄并不搭话,却也承认他所言非虚。朝堂之上,没有女人的位置。华阳公主以女子之身立于丹墀之上,看似圣眷优渥,实则如立刀锋。

    先帝在时能容她,是因姐弟情深;如今新帝登基,这份情谊还剩几分?华阳能活到现在,全靠那三千亲兵与河南道的粮仓。

    可这保命的筹码,何尝不是催命的符咒?当今陛下借她之势整顿朝纲,可飞鸟尽后呢?

    她望着池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忽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公主生出近似荒谬的亲近。是啊,她们都是棋盘上夹缝生存的子。不过,华阳尚可执棋,她却只能为棋。

    池面涟漪渐平,映出她微蹙的眉。她弯腰拾起团扇,道:“若华阳是男子,当年荣登大宝的便不会是穆宗了。”

    秦允泽闻言默然,并未反驳,而是轻笑一声:“是啊,可惜了。这世道容不得女子弄权,纵使华阳手腕再硬,终究只能做个‘长公主’,而非‘摄政王’。”

    梁颂瑄闻言一怔,目光定定地停在秦允泽脸上。此人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叫她大吃一惊。她正欲开口,忽见素纨疾步穿过九曲桥。

    素纨匆匆朝秦允泽行了个礼,便凑近梁颂瑄耳畔低声道:“孙嬷嬷从庄子上探亲回来了,此刻正在偏厅候着。”

    “还有,”她神色一凝,声音压得更低了,“方才按吩咐守着漱玉轩,果然逮住碧荷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做什么。如今人捆了关在柴房。你要先见哪个?”

    梁颂瑄轻叩团扇竹柄,眸中光影明灭。此刻,先见什么人便是先查什么事。碧荷八成是孙昌荣安插的眼线,若能撬开她的嘴,或可窥得几分先机;而孙嬷嬷握着她苦寻多时的线索,也许能为杜熙微翻案。

    她瞥了眼秦允泽,见他正闲闲拨弄茶盏,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不行,她此刻还是不能与他说起孙昌荣的事。

    “请孙嬷嬷来水榭。至于碧荷……”她终是开口,装作若无其事地摇着团扇,掩去她唇角冷意,“先关着,莫叫人知晓。也好生看着,别教她寻了短见。”

    素纨会意,领命而去。

    梁颂瑄转向秦允泽,眉梢微挑:“"孙嬷嬷在醉花楼伺候了二十年,知道的不比江芸少。将军可要一同听听?”

    秦允泽抚掌而笑:“求之不得。”他随手将残茶往池中一倾,“本官今日原就是为查案而来。”

    脚步声又起,孙嬷嬷佝偻着身子穿过九曲桥,手中还提着个蓝布包袱。

    老妇人行至水榭前忽地跪倒,未语先泣:“姑娘救救杜小姐吧!老奴在庄上听得她下狱之事便立即赶了回来,可还是晚了一步!她……”

    她话至一半,忽见秦允泽也在此处,顿时噤声。

    梁颂瑄扶她起身,殷切道:“秦将军是为查案而来,嬷嬷不必害怕。”

    孙嬷嬷一见秦允泽便面色发白,眼神闪烁不定。秦允泽刚问及柳青青生前琐事,她便支吾着往梁颂瑄身后躲。

    “老奴年纪大了,许多事实在记不清……”她佝偻着背,声音细如蚊蚋。

    梁颂瑄叹气,轻拍老妇手背:“嬷嬷且放宽心。”她将人引至石凳坐下,亲自斟了盏热茶递过去,“杜娘子与江芸当年关系如何?可曾有过龃龉?”

    “绝无此事!”孙嬷嬷突然激动起来,“芸丫头当年怀了身子想赎身,还是杜小姐典当首饰凑的银钱。后来听说她在灵武生了女娃,杜小姐还特意托人捎去五两礼钱……”

    梁颂瑄蹙眉。依孙嬷嬷所言,江芸为何要指证恩人?

    池面忽有锦鲤跃起,“哗啦”水声打断老妇絮叨。她正自不解,忽听秦允泽淡淡道:“孩子。”

    这二字如石投水。梁颂瑄猛地攥紧团扇,霎时通透:“是了,江芸为母,自然以子为命。”

    她对上秦允泽了然的目光,缓缓道出推测:“江芸母女逃难归来,为谋生计入汪府为仆。汪逸澜认出旧人,又与杜娘子素有嫌隙,便扣下孩子胁迫她作伪证……”

    秦允泽微微颔首:“三日前我查过,那孩子确实进了汪府。可不久后就再无人见过了。”

    孙嬷嬷手中茶盏“当啷”坠地,碎瓷溅了一地。她颤声道:“难怪……难怪芸丫头会……”

    “梁姑娘若是信我,”秦允泽目光灼灼,“要救杜熙微,需先找到那孩子。”

    残荷丛中传来蛙鸣,梁颂瑄凝视他片刻,突然一笑:“秦将军可愿陪我去汪府走一遭?”

    “把汪府搅得鸡犬不宁?”秦允泽把她后半句说了出来,笑嘻嘻道:“正有此意。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

    他话音未断,桥头突然传来素纨的惊呼:“姑娘!不好了!碧荷她咬舌自尽了!”

    梁颂瑄与秦允泽对视一眼,同时向九曲桥疾步而去。池面倒影碎而复圆,映出檐角初升的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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