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梁颂瑄推门跨进柴房,秦允泽紧随其后。碧荷被麻绳捆在条凳上,嘴角还塞着布条。几个粗使婆子围着她,见她稍有动作便厉声呵斥。
梁颂瑄站定,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碧荷听见有动静,眼珠微微一动,可又继续木然地盯着窗外冷月。
“姑娘,您可算是来了!”一婆子迎上来低声道,“这丫头撞墙被拦下了,可又想着咬舌自尽。咱们几个……也是没有法子才捆了她,还望姑娘您见谅。”
“晓得了,”梁颂瑄微微颔首,又问:“大夫可看过了?怎么说?”
另一婆子躬身答道:“看过了。说是舌头伤得不轻,这几日怕是说不了话。”
梁颂瑄点点头,没再多言。她走近两步蹲在碧荷面前,伸手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头发细细打量。
碧荷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她的眼神平静,如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只是嘴角血迹未干,脖颈上还有掐痕。显而易见,咬舌自尽的意图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梁颂瑄早就料到碧荷不会轻易开口。这丫头是她房里的洒扫丫鬟,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的,连话都极少说。可谁能想到她竟是孙昌荣的暗桩?若非孙昌荣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她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秦允泽倚在门框,目光在碧荷和梁颂瑄之间转了一圈。突然,他笑道:“这小丫头犯了什么错,值得梁姑娘这般大动干戈?难不成是偷了姑娘的胭脂?”
说罢,他目光沉沉落在梁颂瑄身上。
梁颂瑄却故意没看他,只对婆子吩咐道:“再请个大夫来瞧瞧,别让她死了。也不许让旁人知晓此事,晓得了么?”
婆子们连连颔首称是,随后退到阴影里。秦允泽笑意淡了几分,眉头微蹙。房中烛火昏黄,将他眉眼映得半明半暗。
他向来不喜被人蒙在鼓里,尤其是梁颂瑄。他自认待她已算坦诚,自然也希望她对自己亦是如此。可眼下这人分明有事瞒他。
“秦将军时辰不早了,该去汪府了。”梁颂瑄声音莫名发虚,刻意避开秦允泽的视线。
秦允泽站在原地没动,声音沉了几分:“梁姑娘。”
梁颂瑄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几个婆子识趣地退下,将此处留给他们二人。
夜风从门缝灌进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两人的影子忽长忽短,在地上忽聚忽散地纠缠。
“噼啪”一声灯花爆响,又倏然熄灭。月光漫过槛窗,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银河似的丝带。
秦允泽盯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烦躁。可他却淡淡道:“你若信不过我,大可直说。”
明明是他多管闲事,可梁颂瑄却觉得心尖发涩。她转过身来,却只敢直视秦允泽腰间悬着的银鱼符。
“并非信不过……”梁颂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尾音被夜风吹散,“只是……这事与你无关。”碧荷之事牵扯到孙昌荣,这是她自己要解决的事,她不想让秦允泽卷进来。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秦允泽嗤笑一声:“与我无关?”他上前两步道:“梁颂瑄,别想甩开我。你的事我管定了。”
梁颂瑄猛地转身,险些撞上他。两人距离骤然拉近,秦允泽身上那股淡淡的松木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放手。”梁颂瑄用力挣了挣,可没挣开。
秦允泽垂眸看她,眼底情绪难辨:“你瞒着我的事,我不追问。但若有一日你需要帮忙,别自己硬扛。”
梁颂瑄一怔,心头莫名软了下来。她别开脸,低声道:“知道了。”
秦允泽这才松开手,唇角微扬:“走吧,去汪府。”
梁颂瑄悄悄松了口气,跟着他往外走。她忽然觉得有他在身边,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夜风掠过廊下,吹散梁颂瑄鬓边一缕碎发。她忽觉心头一空,似有冷风灌入。
他今日说要管她的事,可明日呢?
世间人心如流水,今日向东明日西,哪有什么永远可依。她自幼便知要“信人三分留己七分”,方不会摔得粉身碎骨。
梁颂瑄蓦地停步,抬眸望向天际孤月。清辉泠泠,明明近在咫尺,却终究隔了九重云霭触不可及。
“梁姑娘?”秦允泽回首,眉梢微挑。
“无事。”梁颂瑄垂眸掩去眼底波澜,快走两步与他并肩。“只是觉得……今夜风有些凉。”
话说出口,却不知是说与谁听。
夜色如墨,长街上马蹄声急如骤雨。守备军的火把在风中摇曳,远看似火龙蜿蜒起伏。
梁颂瑄压低铁盔,衣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为了掩人耳目,她换上了雍州守备军军服,远看倒像个清秀小校。可衣裳不太合尺寸,伏在马背上铁甲硌得她锁骨生疼。
梁颂瑄侧目瞥了眼并行的秦允泽,那人唇角噙着如往日一般的轻佻笑意,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梁姑娘偷看我三次了。“他突然转头,好整以暇道:“可是后悔没说实话?现在也来得及,我洗耳恭听。”
梁颂瑄险些咬到舌头。她正想搪塞过去,忽听他又道:“你说授印宴要送我一份‘大礼’,还作数么?”
“什么大……”她话到一半突然噎住。那日在暗巷她只是随口一提,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秦允泽还记得,这可如何是好……
“啧,果然忘了。真是个狠心人。”秦允泽装模作样地叹气,“我这般鞍前马后,结果到头来什么都捞不到。”
前方巷道渐窄,众人不得不缓下马速。梁颂瑄趁机催马越过他半个身位,声音混在风声里:“我没忘,只是那礼送不了了。”
秦允泽本还在摇头叹气:“我那授印宴被搅得鸡飞狗跳……”可听到梁颂瑄没忘时马蹄声却轻快起来。
“没忘就成。送不了……也无事,你就告诉我你预备着送什么就成,我心里就当你送过了。”
梁颂瑄耳根发烫。这可怎么说才好……
前方永兴坊的灯笼晃得人眼花,她盯着坊门铜钉支吾道:“原是预备着要给你和俞子玥说媒……”
“说媒?!”秦允泽猛然勒马,惊得霍昭等人纷纷驻足。
“宝泉斋俞掌柜的妹妹,年方十七。”梁颂瑄也勒住马,枣红马不安地踏着碎步,“虽不是倾国倾城,可也算小家碧玉。再者人家家室清白,又腰缠万贯。我觉得……挺配你的。”
火把噼啪作响,照见秦允泽僵住的笑脸。守备军们识相地退开丈余,霍昭甚至捂住了耳朵,一副不忍细看的神色。
秦允泽不笑了。他面色古怪地看着她,月光照得他眼中情绪翻涌。梁颂瑄莫又心虚了,转头去看道旁歪斜的界碑。
“……放心好了,人家没瞧上你。”梁颂瑄小声嘀咕道,“前日听说跟个卖胭脂的跑了。说亲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你可别因此找人家的麻烦。”
“谁管她!你……”秦允泽气得缰绳都快要捏断了,“你竟敢拿我做媒?你要把我推给别人?!”
“我……”她声音比平时软了几分,“我想着你这般风流人物,定然乐意与美人相看。谁知……”
“梁颂瑄!”秦允泽气得连名带姓地喊,震得她耳根发麻,“你、你当真不懂?”
梁颂瑄愈发心虚了,可声音却扬得更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亲有何不可?难道秦将军要为这个闹别扭?别忘了今夜可是有正事的!”
守备军的火把在远处明明灭灭。梁颂瑄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什么话又咽了回去。
最终,秦允泽叹了口气。可随即他抬眸定定地望着她:“梁颂瑄,你究竟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梁颂瑄避开他的目光,默不作声。
“罢了。”秦允泽抬手抹了把脸,“先办正事。”说罢,他拍马疾驰而去,冲到了队伍最前头。
梁颂瑄望着远处那个越来越小的红点,心里像是塞了团湿棉花。
她怎会不懂?
他每一次半真半假的试探,每一回不动声色的帮助,甚至方才那声连名带姓的怒喝,早把那些未尽之言扎进她心里。
可懂又如何?正因为懂,她才更要装作不懂。
她身后是梁家满门血债,是孙昌荣虎视眈眈,是朝堂上暗流汹涌。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样的她,拿什么去回应他的一腔赤诚?再者,若有一日她事败身死,难道要他跟着陪葬?
这念头让梁颂瑄几乎喘不过气来。若是如此,她宁可看他娶个寻常女子,平安喜乐过完一生,也好过被她拖进这潭浑水。
马蹄声渐远,火把的光晕在巷口缩成一点猩红。梁颂瑄想起今夏在济世堂时,秦允泽日日带着不重样的甜食来看望她,说是要给她解苦。
那时她就该推开他的,可偏偏贪恋那点甜意,任由他一日日靠近。如今想来,倒像是自己亲手埋下的祸根。
“姑娘?”霍昭小心翼翼凑过来,犹豫不定道:“秦将军让您快些……”
梁颂瑄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掉队了。她咽下口中腥甜,扬鞭狠抽马臀:“知道了!”
枣红马吃痛狂奔,惹得街上尘土飞扬。
夜风呼啸,吹得梁颂瑄眼眶生疼。她死死盯着前方那点红色衣角,任由泪水被风吹散在尘埃里。
这样也好。她想,趁早断了他的念想,总好过将来彼此怨怼。
可为什么心口像被人用针戳了无数的孔,空落落地漏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