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雍州府衙公堂。
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分列两侧,齐声低喝:“威——武——”喝声如雷呼声沉沉,震得梁间浮尘簌簌而落。堂下听审的百姓早将大堂挤得水泄不通,低语声嗡嗡不绝。
司法参军卢俊思自后堂转出。他面容肃穆如霜,步履沉稳似松。行至案前落座,惊堂木一拍,满堂肃然一静。
卢俊思沉声道:“带人犯杜熙微。”
堂下衙役拖长声调层层传唤:“带——人——犯——”不多时,便见两名差役押着个素衣女子上堂。
杜熙微明艳的眉目此刻一片青白,眼下也浮着两片鸦青,想是连日狱中煎熬所致。她腕上铁链哗啦作响,行走间却仍挺直腰背。
待杜熙微跪定,卢俊思又道:“传证人江芸。”
人群忽地骚动起来。东侧角门转出个藕荷色衫子的妇人,她垂首疾步上跪在杜熙微右侧三尺处。不知是有何心事,她十指死死绞着手中帕子,将那块素帕揉得不成形状。
杜熙微见了她,眼风淡淡一扫便收回目光。她将脸稍稍偏开三分,唇角抿成一线冷弧,似是不愿多瞧。江芸亦有所觉,肩头瑟缩了一下。绞着帕子的指节愈发用力,骨节都泛了白。
卢俊思转向录事参军汪逸澜,沉声道:“汪参军,此案可还有新证?”
汪逸澜正欲开口,旁听席上忽有人朗声道:“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见秦允泽自旁听席起身。他今日未着戎装,只一袭靛蓝常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枚绯红鱼袋。他神色闲散如常唇角含笑,唯有眼底掠过一丝锐色。
“本官以为,江氏证词不足为信。”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卢参军,此女受汪参军胁迫,作的是伪证。”
此言一出,满堂私语骤起,如蜂群嗡鸣。杜熙微眉梢微动,旋即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似早料到会有此变。
汪逸澜勃然变色,起身时袖口带翻了茶盏,茶水泼湿案卷。他指着秦允泽厉声道:“秦将军,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是何罪名!”
这人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都变了调:“本官行事光明磊落,岂容你这般血口喷人!”
秦允泽倒是不慌不忙。他抬手整了整袖口,淡淡道:“汪参军何必动怒?若问心无愧,不妨让江娘子说说:这半个月来,她见了她家女儿几次?”
江芸闻言浑身又是一颤,眼中的惊愕渐渐化作泪光闪动。她喉咙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呜咽,像是被掐住了脖颈的雀儿。
汪逸澜脸色铁青,嘴上却厉声喝道:“荒谬!简直荒谬!”他转向卢俊思,声音嘶哑:“卢参军,下官请求严惩此等诽谤之徒!”
堂下百姓交头接耳,嗡嗡议论声渐起。卢俊思眉头紧锁,惊堂木重重一拍:“肃静!”待声浪稍平,他盯住秦允泽道:“秦将军此言可有实据?”
“自然。”秦允泽不疾不徐道:“本官虽无实证,但有人可证。”他一拍手,堂外脚步声渐近。
梁颂瑄牵着阿萝踏入公堂,她察觉到那只小手在微微发抖。阿萝似是被堂上的肃杀之气吓着了,一个劲地往她身后缩。她紧紧攥着梁颂瑄的衣角,半边脸藏在她臂后,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打量四周。
可一见到江芸,那孩子突然挣脱梁颂瑄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向江芸。
“阿娘!”
梁颂瑄还未来得及阻拦,便见江芸踉跄着接住阿萝,眼泪夺眶而出。算了,她想,骨肉至亲旁人如何拦得住?
梁颂瑄默默收回手,看着那小小身影扑进江芸怀里。她看着江芸颤着手抚过女儿的鬓发,眼泪扑簌簌落在孩子肩头。孩子仰起小脸,见母亲泪流满面也跟着抽噎起来:“阿娘不哭……”
说着,她便笨拙地用袖子去擦江芸脸上的泪。江芸将脸埋在女儿颈间,肩膀剧烈抖动,喉间溢出压抑已久的呜咽。
堂外槐花被风吹进来,落在母女俩的肩头。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至地面,像是未干的泪。檐角铁马叮当作响,衬得堂内哽咽声愈发清晰。
梁颂瑄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忙偏头别开视线,却正好对上秦允泽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如潭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些许她读不懂的情绪。
堂下有妇人掏出帕子拭泪,几个年长的老人也摇头叹息。卢俊思拿起惊堂木却迟迟未拍,只余母女俩的啜泣声在公堂上回荡。
梁颂瑄静立片刻,待两人哭声稍歇才向卢俊思一礼:“卢大人,此事原委容民女细禀。”
卢俊思岿然不动:“你且细细道来。”
“是。”梁颂瑄冷冷瞧了眼面如土色的汪逸澜,续道:“汪参军与胡商安拂延皆与杜娘子龃龉不合,两人便狼狈为奸污蔑杜娘子谋杀柳氏。为坐实罪名,汪参军便扣押江氏幼女,用以胁迫江芸作伪证。”
卢俊思目光一沉,转向江芸:“江氏,她所言可真?”
梁颂瑄瞧见江芸将阿萝往怀中拢了拢,眼泪簌簌而落:“此言为真!卢、卢大人,民妇实在是没办法啊!民妇本不愿诬陷杜妹妹,可、可汪参军扣下我女儿,”她喉头滚动,神色激动,“那日他还说……若不应允,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旁的杜熙微别过脸去,唇角那抹冷笑渐渐淡了。
江芸声音愈发哽咽,字字泣血:“……民妇真的是不得已才指证杜妹妹的!都、都是汪大人指使!”
汪逸澜猛地拍案,粗声粗气道:“你、你血口喷人!我、我何时胁迫你了!你这个贱妇!”
他脸涨得通红,吓得阿萝往母亲怀里钻。突然,她从母亲怀里探出头,小手指向汪逸澜尖声道:“不许骂我娘亲,你这个坏人!就是你把阿萝交给那个黑脸怪人的!还把阿萝关在黑柜子里……阿萝好想娘亲……”
稚子一语,满堂哗然。
汪逸澜却仍旧不死心,他转向卢俊思厉声道:“大人,江芸与杜熙微本是一丘之貉,如今不过是……”
“汪参军,”梁颂瑄正欲开口,忽觉袖口一紧。秦允泽不着痕迹地按住她的手腕,自己却向前踱了半步,带着几分玩味道:“汪参军这般激动,莫非觉得是江娘子与玉萱姑娘串供,故意构陷于你?”
汪逸澜额角青筋暴起,不假思索道:“是!杜熙微谋害柳青青证据确凿,江芸此前证词句句属实,如今翻供定是受人指使!”
堂外风声渐紧,吹得案上文书哗啦作响。梁颂瑄突然明白了秦允泽想做什么,便抿唇不语,只冷眼旁观。
“哦?”只见秦允泽忽然抚掌轻笑,“汪参军这话说的有趣。”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道:“江氏收监期间,按律不得探视以防串供。汪参军这般笃定……”
“要么是质疑衙门监管不力,要么——”他话音一顿,瞥了眼梁颂瑄。她冷声替他补上:“要么,就是自己做过这等勾当,才觉得旁人也会如此。”
卢俊思沉声道:“汪参军,此事你作何解释?”
梁颂瑄冷眼见汪逸澜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扶在案上的手微微发抖,茶渍在袖口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大、大人!”汪逸澜突然挺直腰背,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卢大人!下官绝无此意!这江芸与杜熙微本是一丘之貉,合谋掩盖柳青青之死。下官此举,不过是为真相计!”
卢俊思沉吟:“汪参军,你并未有确凿证据。”
“有、有的!”汪逸澜急切喊道,“柳青青棺椁已开,里头空空如也!”
满堂寂然。
汪逸澜继续道:“下官领命开棺验尸,却发现棺中无尸。”他猛地指向杜熙微,声音嘶哑,“柳青青绝非病故,而是被人谋杀!而此人便是凶手!她怕人验出杀人痕迹,便早早抛尸灭迹!”
柳青青棺椁是空的?梁颂瑄心头一震,下意识望向杜熙微。可她竟像是毫不知情,那双总是镇定自若的眸子骤然睁大。
这反应……不太对劲。梁颂瑄蹙眉。若真是杜熙微所为,此刻不该是这般惊愕之态。抑或是……演给旁人看的?若是如此,那演得未免太过真切了些。
她细看杜熙微神色,觉得不似作伪。先前审案时杜熙微若是要扯谎,那眉头总要轻轻一挑。可如今这般情态,倒是头一回见。
梁颂瑄又望向了江芸。她此刻已勉强稳住神色,但眉宇间那抹惊疑却未散尽。梁颂瑄收回目光,心中疑云更甚。这般情状,倒像是……她也不知棺中无人?
卢俊思惊堂木都忘了拍,怔怔道:“空棺?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汪逸澜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这是仵作画押的验状。”
“杜氏。”卢俊思声音陡沉,“柳青青尸身何在?此事可是你所为?”
杜熙微收回讶色,道:“民女不知此事。但柳妈妈下葬时,棺中确有遗体。”
“你说谎!”汪逸澜厉喝,“你继任鸨母后独揽大权,若非毁尸灭迹,何必空棺?”
秦允泽的嗓音适时响起:“汪参军这话真是奇了。”
他踱到杜熙微身侧,道:“若杜娘子真要毁尸灭迹,何不直接丢去乱葬岗?还偏要留个空棺等人发觉?”他嗤笑一声,话中带讽:“这般蠢笨,倒不似能经营醉花楼多年的人。”
汪逸澜眯眼:“秦将军与杜氏素无交情,今日为何屡屡相护?”
秦允泽懒洋洋道:“本官不过是为公道计。”
卢俊思抬手压下争执,沉声道:“此案疑点颇多,需再查。杜氏暂还押,若十日内无确凿证据,便无罪开释。江氏受胁伪证,本应重惩。念其幡然悔悟,且有稚子需抚,判枷号二十日。其女交官媒暂管,待刑满发还。”
梁颂瑄指节一紧。十日?可孙昌荣只给了她三日。
若三日内若杜熙微不出狱,阿姊便要遭毒手。梁颂瑄心头焦灼,面上却不显。
卢俊思袍角微动,眼看便要退堂。
“且慢!”
公堂一静。众人回首,只见梁颂瑄踏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灰铜钱:“民女另有一事禀告——汪参军与私铸伪钱的安拂延往来密切,恐涉雍州伪钱泛滥一案。按律,当收押候审!”
满堂哗然。汪逸澜霍然起身:“血口喷人!”
秦允泽轻笑一声:“汪参军急什么?若无勾结,查一查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