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辰时过半,堂外日色渐炽。檐角铁马骤停,堂下百姓们窸窣的议论声一字不漏地钻进梁颂瑄耳朵里。

    “拿孩子作要挟,忒下作!”“瞧他平日端得一副官威,背地却行此龌龊勾当……”

    “我呸!还说是朝廷命官呢!竟和胡人勾结在一起,肯定吞了不少黑钱……”“嘘——小声点,待会要告你诬陷朝廷命官咯。”

    梁颂瑄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那些指指点点的手势和表情。汪逸澜耳根涨得通红,眼睛死死瞪着她。可她却岿然不动,迎着他的目光半分不退。

    这日子她在醉花楼摸爬滚打,早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小小瞪视又算什么?倒是阿萝被他吓了一跳,直往江芸怀里钻。

    秦允泽的袍角在她余光里轻晃。那人永远这般气定神闲,仿佛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

    “砰——”卢俊思拍案压下堂下骚动,目光沉沉落在梁颂瑄身上。他眉头微蹙,止不住地叩着卷宗,似在斟酌言辞。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梁氏,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既无实证,如何取信?”

    梁颂瑄不疾不徐行了一礼,袖口方才沾上的槐花瓣簌簌落下。“回大人,安拂延现关在秦将军处审讯,便无法押来当堂对质。”

    她余光朝汪逸澜轻轻一瞥,续道:“可那人亲口供认,有位‘汪大人’在伪钱案中牵线搭桥。”

    “滑天下之大稽!“汪逸澜面色一变,急急反驳道:“天下姓汪者何其多,仅凭一个胡商的供词就想攀咬本官?”

    梁颂瑄冷眼瞧他,淡淡道:“汪参军若问心无愧,为何一听安拂延之名便如此激动?况且——”

    她故意一顿,见卢俊思身子微微前倾才接着道:“香尘阁中的伙计都见过汪参军与安拂延把臂同游,更遑论他们合谋构陷杜娘子一事已然坐实。”

    “这般交情,难道还当不起一句‘往来密切’?”

    堂外忽起一阵喧哗,几个衙役呵斥着维持秩序。卢俊思瞧向了秦允泽,欲言又止。

    秦允泽眸光微转,已然会意。“卢大人,”他声音不高,却霎时压住满堂嘈杂,“安拂延确于昨日在城南落网,现羁押于军营。本官命人严刑逼供,这人只来得及吐露‘有位汪大人’暗中相助,便昏死过去了。”

    堂下哗然。日光斜斜映着梁颂瑄侧脸,衬得她眸光清亮如刃。

    她神色不变,声音也不高:“卢大人,安拂延既已供出‘汪大人’三字,便绝非空穴来风。汪参军与安拂延往来甚密,更曾联手构陷杜娘子。若说此案与他无关,反倒令人起疑。”

    “所以,”秦允泽闲闲插口道,“汪参军若问心无愧,查一查又何妨?不过停职查办个把月,也无大碍。”

    卢俊思指节抵着眉心不出声,梁颂瑄知道他尚在权衡。一边是尚无实据的指控,一边是确实可疑的关联。只是,这场博弈的天平正在倾斜。

    “卢大人!”汪逸澜撩袍跪下,苦苦哀求:“梁颂瑄不过一个罪奴娼妓,身份卑贱不堪,证词岂能轻信?她——”

    “汪参军,慎言。”梁颂瑄知他是狗急跳墙,并未生气,可秦允泽却眸光骤然一冷。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冷得如寒刃出鞘:“令尊私调军械之案本将尚未清算,你今日倒急着自寻晦气?”

    说罢秦允泽微微倾身,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这一看,刺得汪逸澜喉头一哽,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梁颂瑄抬眸望去,恰对上秦允泽的眸子。他眼底寒意未散,却在看到她时微微一顿。她亦是一怔,随即不着痕迹地别过脸去,只是藏在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檐外忽有雀儿掠过,惊起阵阵尘埃。

    堂下百姓窃窃私语,嗡嗡议论声渐起。卢俊思眉头紧锁,惊堂木重重一拍:“肃静!”

    待声浪稍平,他沉声道:“既涉伪钱大案,汪参军确需避嫌。本官决议:汪逸澜暂卸职衔停职候审,待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闻言,汪逸澜瞬时瘫坐在地。他官帽不知何时歪了,呆若木鸡的样子让人发笑。梁颂瑄确信自己瞧见他攥紧了拳头,却终究没再争辩。

    片刻之后,他缓缓垂下头,声音沙哑:“下官……遵命。”

    衙役上前卸去汪逸澜官帽,押着他退下。他行至堂口时忽地回头,阴鸷的目光狠狠剜了梁颂瑄一眼。

    梁颂瑄神色不变,反而坦然迎上去与他四目相对,眼底却是一片冷然。

    待汪逸澜被带离,卢俊思朝秦允泽拱手道:“秦将军,此案牵涉甚广,还需您多加协助。”

    秦允泽颔首:“卢大人放心,本官自当尽力。”

    退堂后梁颂瑄未作过多停留,径自出了衙门。此时日头已高,照得青石板路微微发烫。日光刺眼,她抬手挡了挡。袖间槐花早已散尽,只留了几缕残香在。

    她刚转过街角,身后便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梁姑娘。”秦允泽的声音自后头传来,依旧从容散漫,仿佛二人前几日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

    梁颂瑄驻足,回身行了一礼:“秦将军还有何指教?”

    秦允泽唇角微扬:“日头毒,送梁姑娘一程。”

    梁颂瑄本想婉拒,却见他已抬手示意。不远处一辆青篷马车缓缓朝二人驶来,停在阶下。

    “将军倒是细致周到,”梁颂瑄挑眉,“连车都备好了。这我还如何拒绝?”

    秦允泽笑而不答,伸手虚扶一把:“请。”

    马车缓缓前行,辘辘车轮碾过市井喧嚣。梁颂瑄倚窗而坐,故意避开秦允泽的眸子。

    窗外掠过卖花担子的残影,几瓣落花随风飘入,落在她裙裾上。

    秦允泽执起案上茶壶,斟了半盏推给她:“你今日……为何说安拂延供出‘汪大人’三字?”

    他轻叩茶盏,愁眉不展,“那人至今连半个字都未吐出。”

    “若不这般说,卢俊思怎会动他?”梁颂瑄捻起裙上芍药瓣慢慢碾碎,嫣红汁液染上指尖:“将军不也顺水推舟,说他在严刑下昏死过去了?”

    马车猛地一颠,盏中茶汤晃出圈圈涟漪来。秦允泽骤然倾身:“你可知伪造证词是何罪?”

    “我只知,”梁颂瑄淡淡抬眸,“将军肯陪我演这出戏。”

    秦允泽瞳孔在明暗交错中骤然收缩。他慢慢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擦手。”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汪逸澜不会善罢甘休。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颂瑄接过帕子,指尖与他的一触即离。“我晓得,今日多谢将军相助。”她垂眸擦手,道:“我是想确认一些事。”

    车内一时静极,唯闻马蹄嘚嘚声。秦允泽啜饮一口茶,茶是霍昭泡的,微苦回甘。

    他抚过杯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然:“确认什么?为何不提前与我知会一声?”

    车窗外一树海棠斜斜探过,一时花瓣纷扬如雪。马车内茶香氤氲,秦允泽定定地望着她,似在等她回答。

    梁颂瑄轻轻摩挲着茶盏,神色平静,眼底却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迟疑。

    “将军不是说汪时泽如今一口咬定那手令是他伪造的么?”梁颂瑄抿了一口茶,压下心里躁意。她道:“可字迹分明是孙昌荣的,汪时泽为何要替他顶罪?”

    “况且,”梁颂瑄眸色微冷,“私藏军械是重罪。可汪逸澜却能全身而退,好好地做着他的录事参军……这未免太过蹊跷。”

    秦允泽沉吟片刻,问:“你是怀疑,孙昌荣和汪时泽之间有交易?”

    “嗯。”梁颂瑄点头,语气平淡却掩不住眼底的冷意,“汪时泽替孙昌荣认罪,孙昌荣则保全他儿子汪逸澜,这笔买卖很划算。”

    “还有一点奇怪。”她续道,“孙昌荣若只是无令调弩,讲清事由便罪不至死。他何必急着让汪时泽认罪?除非……他想掩盖的,不止是私藏军械。”

    秦允泽眸光一凝:“私贩军械?”一字之差,可严重性却不可同日而语。

    梁颂瑄不置可否,只轻声道:“我只是猜测。”

    车内一时寂静。半响,秦允泽才皱眉道:“你到底想确认些什么?若汪逸澜并未参与伪钱案,孙昌荣大可等候监期满再捞人。你的盘算,怕是要落空。”

    “那可未必。”梁颂瑄眼底冷意渐渐凝成一线锐光。“将军可曾想过,若汪孙两人当真有交易,那汪逸澜在其中做了些什么?我可不信他对父辈的勾当全然不知。”

    秦允泽眉梢微挑但并未追问,只静静等她继续。

    “若孙昌荣急不可耐地捞人,那汪逸澜定是知道或参与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梁颂瑄抬眸,“一件比伪钱案或是军械案更为严重之事。”

    秦允泽沉默片刻,忽而轻笑道:“梁姑娘倒是心思缜密。”

    “不敢当。”梁颂瑄淡淡道,“不过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顶罪’,亦无平白无故的‘保全’。”

    秦允泽静静地望着她,似在审视,又似在权衡。半晌,他才缓缓道:“所以,你今□□卢俊思停汪逸澜的职,是想断他后路,逼他自乱阵脚?”

    梁颂瑄不置可否,只轻轻拢了拢袖口:“汪逸澜性情倨傲,今日被当众剥了官帽,必会有所动作。而人一旦急了……”她指尖轻轻一抬,似拈起一缕无形的线,“破绽,自然就露出来了。”

    说罢梁颂瑄低头饮茶,刻意让秦允泽自己多想。她不能让秦允泽看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她需要时间,需要孙昌荣暂时分心。若孙忙着捞汪逸澜,便无暇顾及她和阿姊。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三日之期,总算撕开道缺口来。

    秦允泽抬眸看她,将茶盏轻轻一推,犹豫道:“你……只是为了这些么?”

    梁颂瑄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当然。”

    她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马车转过街角,醉花楼的朱漆大门已遥遥在望。

    太好了。她暗自松了口气。秦允泽太聪明,迟早会察觉她的意图。但至少此刻,他尚未点破。

    “到了。”秦允泽忽然开口,语气平淡:“你今日所言,我会细查。”

    梁颂瑄颔首,起身下车。临别前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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