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自赖在白家起,就总是看见白煜摆弄着各种各样颜色的木头,有时又会拿着毛笔在木头盒子上写写画画。
他不清楚这木头盒子是做什么用的,只因帮着干杂活时偶然看见白煜躺进去过,便在某日趁白煜出门时,好奇地爬进了摆在正厅的盒子里。
盒子里的空间幽狭,可身下的软垫厚实,空气里还飘着清冽木头的香气,白三觉得这里可比那张硬邦邦的床要好睡些,就是短了些,需要自己弓起腿。
要赶在阿煜回来之前出去,白三如是想。
可眼睛跟不上脑袋,闭上眼,等再睁开,就看见白煜的脑袋悬在他上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白三被吓着,那日白煜同他约法三章,这还没几天就被抓了个正着,心里一急,猛一起身,就磕到了半掩着的盖子上。
“欸!”白煜心疼地摸摸被撞到的棺材盖,“可别把我的棺材撞坏了!”
白三自认自己做错事,低着头沉默不语,以为要听到雷霆般的训话,却不想耳中飘来轻笑,白煜问他:“睡得可舒服?”
白三抬头,看他咧嘴笑得正欢,一时又懵了,有点搞不明白他的心思。
分明是他言辞严厉要自己不要碰那些木头盒子,怎么这次自己明目张胆躺进去了,他却还这样开心?
但白煜不在意他的答复,将他按回去躺好,一双眼睛盯着他闪闪的,有些狡黠:“再多躺会儿?”
而后白煜掰着手指算日子:“再有两日,就到了取货的时候,再躺会儿吧。”
自那日王婆子大闹一场被抓去打板子后,白煜身边终于清静了好些日子。
而他救回来的青年,面容俊朗不说,光是一双凤眼专注时常显得他深沉难测,贵气非常,而其身姿更是欣长粗壮,帮白煜干劈柴、砍木、洗碗时,怎么看怎么养眼。
可一叫他,双眼便立刻睁得溜圆儿的,配着他微微张开的嘴,一股子澄澈的傻气扑面而来。
因他脑袋重伤,言语失智,也记不起自己是哪人,白煜大发善心将他留下,与他约法三章:不可打扰自己做事、不能碰做好的棺材以及等病好了要打工还债。
至于为何要给他取名为白三,白煜表示:“贱名好养活。”
也的确如他所说,白三的身体日渐恢复元气,做完了一众杂活之外也不肯闲着,主动地将白家院子里杂乱无章的木头全给收拾好,归整在一处角落里。
白煜望着自家整洁有序的院子,叹道:“原来我家还挺大的!”
白三做事刻苦勤快,唯一的缺点就是总喜欢盯着白煜的去向,像个小孩子一样极为粘人。
某日他做工忙活到半夜,累了直接躺在刚成了形状的棺材里想休憩一二,闭上眼没多久,便听见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睁眼,白三就探着脑袋好奇地望着他。
白煜赶他去睡觉,可白三却可怜巴巴地说阿煜不在睡不着。
委屈巴巴地语气和他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实在不搭,惹得白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若白三脑子没问题,好生生一条好汉,媒婆不得把他家门槛都踏破了?
白煜同样很是好奇他为何会穿着一身喜服被人卷吧卷扔在荒郊野岭里,但真相就如一团迷雾,还得白三亲自去挥散开。
两日后,徐家派了人来取棺材。
白煜指挥白三和徐家小厮一同将棺材搬上车,他边走边数尾钱,不料门口却出现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
“阿煜,听闻白叔仙去,你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徐家大少爷穿着翠绿衣衫,活像个花孔雀,他几步走到白煜身边,神情关切,“阿煜,节哀。”
白煜数钱的手一顿,没想到徐家取个棺材,连大少爷徐世佳也会亲自来一趟。
白煜收好银钱,双手松松抱了个拳,不咸不淡答道:“父亲不喜声张,四舍皆未告知,徐公子有心了。”
“阿煜,父辈的矛盾皆由他们起,你又何故对我这番生分呢?”徐世佳摇摇头,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
看他这装模作样的姿态,白煜内心空余“呵呵”两声。
想当年,他父亲年轻时曾途经乡野帮助过一位乞丐,带他回白家学做木工。后来此人也算是发奋,靠着父亲教的这门手艺自己开了家木匠铺子,运气好,遇到位木工家庭出身的县令,从此攀上官家,一路发迹,成就了如今徐家的家业。
而白徐两家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多年,矛盾的源头,还要追根到白煜与他徐世佳。
早年间,他父亲与徐家关系尚好,托徐家老爷帮忙将白煜送进徐家的学堂读书,却不想遇到个大少爷徐世佳,千娇百宠长大的,盯上他这个家里做棺材的低贱门户死命欺负。
某日害他跌进池子,险些丧命,他父亲找徐家要个说法,却被徐老爷那刻薄的老婆嘲讽,一气之下,就装神弄鬼吓唬徐世佳,让他知道做棺材的不是好惹的,结果没想到大少爷外强中干,被吓得高烧三天,两家的矛盾从此一触即发。
可恨的是,徐家遮遮掩掩,徐世佳到大也从没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才引得两家至此地步。
甚至撺掇着父亲找他白家做棺材,又特意找上门摆出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听闻老爷子咳疾多年,身子可安好?”白煜索性无视,做做表面功夫问候了一下徐老爷子。
“多年痨病,已是积重难返。”徐世佳挥挥手,“尤其听说白叔仙逝,郁气成结,一病不起了!”
这么严重?
白煜眉头一挑,不惜以最坏的心思猜测徐世佳,莫不是要把徐老爷子的病重归在他死去的父亲头上吧?
不过想来,若是他父亲知道这老爷子能为了他卧床不起,真真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也要跳出来骂他一句装模作样了。
“如今他也算是功成身退,家中有我操持着,万事皆不用操劳了。”徐世佳抿嘴浅笑,向白煜抛出橄榄枝,“白叔一过世,你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不如……跟着我到徐记去干?”
白煜一愣,更加摸不准此人的心思了,只管先拒绝:“徐记多是能人,白某这手艺不比我爹,可上不得什么台面。”
“阿煜啊,你也知道……”
“阿煜!”
白三愣头青似的出现在一旁,左手握着右手伸过来,语气带着一股哭腔:“阿煜,我被压到了……”
白煜翻看,见他手背只有一道浅浅的压痕,“啪”一下拍开,敷衍道:“是是,晚上多给你吃点肉,你先去把今天的牛喂了。”
白三“哦”一声乖乖冲去喂牛,徐世佳看见白三这一陌生人,忙问:“阿煜,他这是……?”
“没什么,他就是帮我做些杂活的。”
徐世佳表示了然,又说回原来的话题:“阿煜啊,你这小本生意,不如还是跟我……”
“阿煜!”
白三兴冲冲跑回来:“我喂完牛了!”
徐世佳又被打断,兴致缺缺地打量一眼此人,见他人高马大的,面相还算端正,可眼睛似乎只能看见白煜一样,从不往他这儿瞥一眼。
没有礼貌!
徐世佳心中忿忿不平。
“喂水没有?别把我那老牛噎死了!”白煜冲着白三啧一声,白三又立刻跑回去添水了。
白煜回过头来,见徐世佳脸上隐隐有些不耐烦,心下暗笑,开始赶人,“徐公子若没其他事,还是先回去照料生意吧,我这儿也得赶活了。”
徐世佳还想说些什么:“阿煜,你先别急着拒绝呀!我这儿都是好……”
“阿煜!”
白三再次哼哧哼哧跑来,一脸求表扬的样子:“我喂了水,牛吃得饱饱的!”
白煜一听白三这喊叫声,顿觉不好,眼瞧着徐世佳那脖子一瞬变红,指着白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小子成心的吧?”
他努力憋住上扬的嘴角,连忙护住白三,安抚道:“徐公子,此人脑袋受了伤,是个傻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徐世佳气的胸膛剧烈起伏,猛一拂袖离去,留下一言:“去徐记那儿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白煜左耳进右耳出,只感叹总算送走了他。
白三眼睛闪亮:“晚上还能多吃肉吗?”
”那是自然。“白煜重重点头,摸着腰间的银两,“等晚上,我亲自给你买只鸡吃!”
“先去给我放在窗台上的账本拿来。”白煜吩咐。
白三傻里傻气地点头,转头跑去的姿势却怪异,四肢纤长却不懂收敛,大开大合像个张牙舞爪的王八。
等他跑回来,手里还多了张他父亲亲手做的躺椅。
白三夹着账本,把椅子安置在白煜身边,兴冲冲道:“阿煜,休息。”
“我不累。”白煜将账本扯过来,嘴上虽这样说,可翻看着翻看着就顺势一坐,嘴里念念有词,“没有笔啊……”
按账本所记,现下只剩两家订单。粗糙的指节在这两家名字上画着圈,指节的主人望着天若有所思起来,忽然觉得脸色痒兮兮的。
回过神来,白三捧着一根毛笔站在他身旁,毛笔尖直直对着他。
白煜回想自己也未曾在他面前用过笔,一时对他的失忆症状感到奇特:“你还记得笔长什么样子?看来也不算太傻呀。”
可等他拿来想用,却哭笑不得:“果然还是傻子。”
白三看出白煜的无奈,颇为困惑,只见白煜捏着干净的毛笔尖道:“没有沾墨汁,我如何写字啊?”
白三被反驳得有些气馁,撇着嘴垂下脑袋,白煜看他这副样子劝道:“你做好分内事即可,有些事你做不来,反而给我徒增麻烦,知道吗?”
可白三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脑袋,也不知道听进心里去没有。
不过看他垂头丧气走去房间的样子,白煜确信他没听进去。
不过订单要赶急,白煜休息了一会儿,就搬出几日前休憩过的棺材架子开始做起画工——上色。
这余下的两家订单主人,一家是老爷子为葬礼自备,而另一家是因为男人北上参军,却身陨战场,用作空棺下葬的。
这两家家境都比不得商户徐家,对棺材的要求是能用就行,没有多少花里胡哨的要求。
棺材架子一旦成型,后头的工序便简单了。
民俗使然,一口用桐油漆成保持不腐即可,一口则通体都要涂上黑色染料,以求庄严。
白煜调制好颜料,一抬眸便看见白三守着窗户偷瞄着。
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扔过去,白煜喊道:“想看就凑近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