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白煜将晾好的两口棺材又上了一遍桐油,约莫晾个一天,便能送去客户家中了。
白三帮忙收拾好碗筷,出灶房时看见阿煜支了躺椅躺在院子里,双眼望着天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搬着自己常坐的矮凳坐到他身边,他喜欢午饭过后的这段时间,小镇街巷的喧闹传不到白家四四方方的屋院里,他不睡觉,就通过自己这双眼睛看着白云,一点一点数着它离去的脚步。
看够了云,就低头观察起成群的蚂蚁,一条条队伍从小小洞中蔓延到他脚下,他总是一万次地感叹世界真奇妙。
……
再睁眼时,白煜身上已出了薄薄一层汗,扭头一看,白三头靠在躺椅扶手上熟睡,可他坐在一张小矮凳上,姿势说不出的别扭。
白煜到屋内换上件汗衫,对镜看自己裸露在外的双臂,他摸了摸自己还算粗壮的肌肉,不由得想起白三砍柴时的情形。
稍稍用力,显出肌肉的形状,白煜自言自语:“怎么他的手臂比我的还夸张些?”
不怪他诧异,只因白三光是砍个柴,那肌肉线条就实在叫他难以忽略,开始嫉妒起一个傻子有那么好的身材了。
摇摇头清楚杂念,白煜从柴房里搬来剩下的木头,坐在地上用炭笔画裁切线。
白三不知何时醒过来了,自觉地将躺椅收回屋里,又兴冲冲地跑去给老牛刷毛。
白煜看他总算没有满院子乱跑,低头准备干自己的事,不料一阵剧烈地咳嗽声吸引他抬头去看。
只见白三捂着嘴剧烈咳着,表情狰狞,而一抹鲜红慢慢从掌缝溢出来。
“你、你没事吧?”白煜扔下木头,连忙扶住他。
他有些慌张,他上回见人吐血还是他父亲刚生病那会儿,大口大口地呕血,吐得满地都是黑血,后来虽不吐了,但先前吐在地上的却怎么也洗不掉,而他父亲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在他的经验中,吐血就像一种征兆,是来告诉他吐血之人命不久矣的。
如今白三一吐,吐得他心中没底。
白三虽如大夫所说,体内有余毒,但每天也自己煎药调理,还能下地干些重活粗活,怎么也不像会吐血的人啊?
他想起白三吃饭时说的‘不想花钱’的话,一时串起来:“是不是药喝没了?对、对!今天都是第十天了,药应该早喝完了,你怎么不说呢?!”
白煜的语气着急,前些日子他手上有活,又看白三能走动了,就让他自个儿看炉子煎药喝,后来看他身体如常人一般无二,一时忘了他还是个病人,尚在调理期。
白煜眉毛都皱成八字了,而白三止了咳之后,淡定地擦掉自己嘴边的血迹,平静地同白煜说:“阿煜,我没事。”
“你是想说,你只是吐了一点血,没什么大问题吗?”白煜对他的平静也有预料,毕竟白三整日一身蛮力到处使,哪意识得到什么受伤什么生病呢。
他拿吃肉来说:“这是吐血,严重了会死的,死就再也吃不到烧鸡了!”
“那好吧……”白三眨眨眼,捂着胸口想表现自己的焦虑,可语气还是平淡,“我这里好像有点痛。”
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感染到白煜,让他的心情缓和下来,他将人扶到榻上,“你好好躺着,我去请郎中过来,还有药,我也一齐买来。”
白三忙攀住要向外跑的白煜,连连摇头:“可是,要花钱……”
“哎呀,你少操心这些!”白煜挣开,迅速到平乐巷里找了一位郎中来。
郎中一会儿搭脉,一会儿检查头部,一会儿又朝人问话,一盏茶的时间大约得出了结论。
“这位公子脉象虚浮,气血淤堵,应是中毒所致。”郎中喝了口白煜端过来的茶,细细讲来,“这毒倒不算致命,一般只需喝药调理,慢慢就能驱散毒素,可吐血……”
白煜认真听着,郎中只下了猜测:“老夫只能猜测,应是毒素一直残留体内,调理不当,才使得淤血被逼了出来。”
郎中语罢,突然冲白三笑眯眯问道:“这位公子,你方才说你每日都有喝药?”
白三无辜地眨眨眼,重重点头。
不料郎中由浅笑变为大笑,和白煜一同到院子里来,才道:“一些病人常常喝了几服药,觉得身体好了,加上药苦难以下咽就把药汤偷偷倒了。良药苦口,若想要病好的快些,还得坚持喝为好。”
白煜意识到这郎中话里有话,但还是先紧着白煜的失忆问了情况。
“他的脑袋啊,”白煜期待地望向郎中,郎中依据经验答道,“受重创失忆,俗称离魂症,多表现为神情不宁,可他问答自如,思绪清晰,只有行为不似成人,倒像心智还未发育完全的孩童。”
白煜诧异:“孩童?”
郎中思忖片刻,给白三的智力水平下了定论:“约莫五岁的孩子,不能再多了。”
结合白三这些日子的行为,细细探究,若说他是一具成人的身体里住着一小孩的灵魂,那他那些傻气的行为倒好像能解释得通了。
白煜好奇问道:“那他还有可能恢复正常吗?”
“难说,兴许某一天突然就好了,但也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
白煜又问:“那可还能随年龄的增长,令心智成熟吗?”
“也难说!”郎中“嘶”一声,“也说不准,您可以教一教,他学习能力不错的话,有这种可能!”
“不过,老夫我也只是猜测,毕竟这世上太多疑难杂症了。”郎中摇摇头,他的见识也就在乡镇之间,收了问诊的费用,提着箱子就回去了。
送走郎中,白煜站在床前,抱胸凝视白三:“那大夫特意问你有无喝药,是什么意思?”
白三想摇头表明他也不知,可白煜的眼神实在犀利,像要把他盯穿了。
“我、我真的吃了药……”白三结结巴巴,说出的话却不够有底气,白煜不吭声,还是严肃地盯着他。
在白煜眼神的胁迫下,白三垂头丧气,从床褥下边翻出两包药来,一包拆开过,有煎泡过的痕迹,而另一包则原原本本还未拆开过。
“怎么回事?”
白三抠着柱子,像犯了错的小孩似的低着脑袋不敢正眼看他,就盯着地缝解释。
原是白煜让他自己煎药喝之后,前两日还乖乖煮着喝,只是每喝一次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折磨,他又看白煜从未注意过他喝药的情况,便把药藏在了床褥下边。
为了不被发觉,他还特意在白煜面前拿个炉子煮水,营造一种他有在认真煎药喝的感觉。
听完,白煜取来药炉子,闻闻炉身,的确只有很淡的药香,他挠挠脑袋,第一次认识到白三和五岁孩童无异是为何。
“你真是聪明啊!”白煜气急反笑,这一藏二掩饰的,既不像个成年人,也不像个傻子,还真充斥着孩子一样的鬼机灵。
白三头埋得更低了,虚虚地反驳:“白三不聪明……”
“罢了罢了!”白煜挥挥手,不愿计较什么,只嘱咐道,“你要把身体养好了,我送你回家才可能拿到赏钱,知道吗!”
白三抬起头,一时迷糊起来,方才吃饭时阿煜好像不是这样说的,但还是乖巧点着头。
白煜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指着自己眼睛:“我会盯着你吃药的!”
白三又郁闷地垂下脑袋。
……
一出闹剧终已,白家总算消停了两日。
这两日里,白煜将所有打磨削刻好的木板拼接起来,一口棺材的雏形又显现出来,只是没有木料再做个盖了。
但送货要紧,吃过晚饭又督促白三喝过药后,白煜将两口棺材搬上板车,带着白三一同出门送货。
“等货送完了,我带你到邬县的夜市去逛逛!”白煜牵着牛绳,笑意难掩,“你不是说,吃萝卜吃厌了吗?带你吃好吃的去!”
大楚盛世,已近百年,其中商贸繁荣,尤以夜市著名。
邬县是个小地方,家家户户恪守本分,只会做点小本买卖,二十多年前,新县令上任,便立即效仿京都做法,也将夜市开起来了,只不过圈了范围,只在城中心开放。
上次他从荒山救了人后赶回家时,走的旁道便冷清许多。
夕阳垂暮,晚风徐徐,快入秋的夜晚起了些风,还算凉快。
街巷的几家店铺早早收了摊,挂了灯笼出来,板车的车轱辘滚在青石板路上,白三抓着阿煜的手臂,好奇且兴奋地四处张望着。
行至路上,鲜有人迹,但不时有些炒菜香味飘来,惹得白三肚子一阵阵响。
白煜牵着老牛弯弯绕绕,不多时就将货送到了主人手上,收好两吊钱,便驾着老牛直往夜市赶去。
路途不算长,可夜色全黑了下来,而前方却突兀地现出一道黑影闪过。
“啊——”
白三惊吓一声,双手箍着白煜的脖子就不肯撒手了。
白三力气大,对自己的力气又没有清晰认知,被吓住了便死命抱住他,将白煜勒得够呛。
白煜猛拍他的手臂,表情难受:“白三,你要杀了我啊?”
一被提醒,白三的注意力回到白煜这头,赶紧松开手,落了地,他慌道:“阿煜,你、你没事吧?”
白煜捂着脖子猛地咳嗽,心中却叹,这日子过的,不是我有事,就是你没事。
他缓过气来,懒得与他计较,却也在去往夜市的途中提防起来,怕白三一个惊吓又抱上身来。
好在夜市歌舞升平,灯火辉煌,且四通八达,隔着老远就能见到一整条街巷的红火,一下便把白三的注意力都吸走了。
若说起这夜市,白煜只在少时来过一次,那时夜市刚开放,父亲是个老顽童不喜欢夜市的奢靡之气,便也严禁他夜晚外出,可他年少好奇心重,非要出门瞅一眼,趁着父亲睡着偷偷来此。
小小的他站在推杯换盏的宾客们之中,来来往往的大人们或多或少酒气浓郁,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小孩。那时的他,一盏灯笼于他而言都是巨大的,他就在那条街中间看着美轮美奂的灯火许久,然后……打了个哈欠。
如今他也算继承父亲的衣钵,尤为不喜这虚晃的热闹。
正要踏足这条繁华之街时,白三却拍了拍白煜的肩,他从这场喧闹中仿佛看到了什么。
“怎么了?”白煜侧头望去,白三的眼珠中映出了一片绚烂的光彩,他说,“阿煜,这条街有点小,我好像见过更大、更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