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李娱概念里,丞相这种角色,就算不是每天上朝,也得时常进宫与皇帝“共商国是”。

    池如渊摊手:“误解。”

    按照大勤建制,简单来说,大勤丞相最有用的时候,只有两个:

    一个是重大议题,比如说法度改革,外部战乱等等。

    另一个,就是外邦来朝。

    特别是有通商需求的。为了增加谈判筹码,第一次较为正式的接待,往往是丞相出面。

    比如下月初三来访的北流。

    北流是大勤北方多个部落中,最强的一支。

    传说北流人皆高壮勇猛,男人可徒手撕猛虎,女子可弯弓射大雕。因此短短十年,吞并北方数个部落。

    好家伙,这要是接待时一言不合打起来——此刻李娱脑海里,全是自己趴地上哇哇吐血,池如渊跟旁边读秒的画面。

    池如渊分析,北流地处寒冷,盛产优质毛皮,但因交通不便,先前只有极少数商人收购贩卖,价格高昂堪比黄金,有价无市。

    他们这次来,多半是为通商的事。

    接待时,郎枢老爹——鸿胪寺卿郎潜会一同前往,李娱顿时安心不少。

    郎枢带来消息,酒液中并没有毒。

    但是,意外验出另一种东西——妃杜鹃花蜜。

    杜鹃花本就有毒,妃杜鹃又是其中毒性最强的,只在深山峭壁生长,极难人为栽种,花期非常短,一年中只有十日。

    因此妃杜鹃蜜鲜为人知,更少使用。

    这种蜜接近无色,也没有香味,只有淡淡的涩味。人服用少许,不消半刻便会全身麻痹,神志尽失。

    如果剂量足够,即使性命无忧,也是不能言语思考的“活死人”。

    郎枢尽量平和地说完:“池如渊现在什么反应?”

    李娱描述:“面如锅底黑三分。”

    “意料之中,”他面向虚空,仿佛在和池如渊直接对话,“桃娘已经验过,与我猜测相同,线索查到鬼市,可待新消息传回再做定夺。”

    郎枢走后,池如渊原地未动,即陷入沉思。

    老僧入定到李娱忍不住担心,他这种用脑程度,到底是发际线先投降,还是脑袋顶先阵亡?

    谢顶的植发流程还没想完,池如渊开口:“李娱。”

    “嗯?”

    “如你所见,”看得出来,池如渊在勉力维持语气平和,“这条路如果再往下走,我,郎枢,都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危险。如今我再问你,你确定吗?”

    “我想想啊……”

    “该想想,是,是该想想……”

    李娱歪头,“有危险的时候,能不能找场外指导?”

    “场外指导?……哦,我吗?可,可以,当然可以,我就在这!”

    “那就行了。”李娱用池如渊的大脸咧出八颗大白牙,“有什么好不确定的?!”

    她的确怕,因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可同样,人们也无法预知危险。

    就像你登上飞机的那一刻,永远不知道将迎来的是一次旅行,还是一场灾难。

    人所能掌控的,只有每一次选择——坚定的选择,坚定的去做。

    像她第一次见到的池如渊那样,像她出发时希望的那样。

    此刻,池如渊的如释重负里,有些羡慕,又有些担忧,他深吸口气,终于定下决心,“李娱,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其实我从小生活的很自由,父亲事务繁多,母亲自幼习武,性子奔放,也不太拘着我。只要每日把先生布置的作业完成,其他时间便能自由支配。

    这样的逍遥日子,一直过到我九岁那年。

    那年冬天一个下午,我去逛书店。斜对面,一个妇女带着闺女在卖糖膏。

    地上还积着前天下的雪,她们衣服上补丁摞补丁,肉眼可见的单薄,一大一小都冻得手脸通红。

    我不忍,想给些钱,妇女推辞再三。

    最后,她从篓子里掏了罐糖膏糖,说是糖膏里熬出的精华,本想留给闺女吃,推让着让我尝。

    我拗不过尝了一颗,只片刻,就觉得眼前模糊,头昏脑胀。

    再醒来时,是在一间茅草房里,手脚都被绑着,屋里还有个小男孩,捆得严严实实,白得奶团子似的脸上尚有泪痕,人还没醒。

    门开了,我赶忙装睡,眼缝偷偷瞧着,进来的正是卖糖膏的女孩。

    过来看看,又推推,见两个都没动静,只好出去。

    我想我可能是被绑架了,想要钱的话,父亲多半还掏得起,宽心了些。要命的话……四周进出只有一道门,连个窗户都没有,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过了没多会,小男孩醒了,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发现还有个我,煞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瘪着嘴哼唧,仿佛下一秒就能嚎出来。

    我实在担心,万一绑匪知道我们醒了就麻烦了,赶忙小声安慰。

    奶团子问我怎么办,我说我们可能是被绑架了,一会进来人就闭眼,先听听绑匪要什么。

    奶团子胆儿小,倒听话。

    后来果然又进来人,一男一女,听声音,应该有一个人穿着斗篷,有什么衣料拖在地上的声音。

    男人说话语调十分奇怪:“两个,就?”

    女人声音带着祈求:“这两个父亲都当官,可以多要赎金的。”

    男人听起来在思考:“官?什么官都?”

    女人犹豫:“不……不知道。只知道是当官的。”

    嗯?

    ……

    听到关门声,我睁眼,问奶团子父亲是谁。奶团子倒是学聪明了,眼珠一转,让我先说。

    我说我父亲是池泊海,在御史台。奶团子说他父亲是鸿胪寺的郎潜。是那位当初随外公,平定突厥之乱的郎潜……

    我想,我得保护这小子。

    再开门,声音很轻,蹑手蹑脚的。应该是那女孩,她边推边小声叫我醒醒。

    我闭着眼没动。

    她又说,是她母亲叫她过来,带我们藏起来。

    我还是没动。

    窸窸窣窣了一会,她过来说,这边有个地窖的入口,外头那些绑匪不是大勤人。

    又说她生来就有怪病,父亲早早就抛下她们。

    为了治病,母亲已经想尽各种办法,这次这么做,只是为了要钱给她看病,并不想伤及性命。

    可现在觉得事有不对,恐怕有性命之忧,她母亲就让她带人赶快躲起来。

    这次我睁眼了。

    我想我还是心软,叫上奶团子躲进地窖。

    女孩关了地窖门,想想,又闩上。

    没过多久,外边传来叫喊声,应该是发现我们不见了。

    之后是一串听不懂的叽里咕噜,但语气很好辨认,在骂人。再后来是女人的哭喊声,这个声音响了很久,很久。

    戛然而止。

    女孩抹把脸起身,一脚踹在地窖墙上,土碎了,露出个小洞。

    很小,大概我再长个一两岁,就断然不能通过了。

    爬!

    女孩恶狠狠命令着,甚至有些决绝,然后近乎粗暴的把我们两个往里塞。

    与此同时,地窖的门也开始晃动,眼看撑不了多久,与其推脱相让,不如赶快行动。

    我把奶团子先塞进去,使劲往里推了推,回身准备拉女孩。

    她说,你先走。

    我想,如果我走得够快,快速把她拉进来也可以。

    我倒着进去,抓住她双手,准备往里拉,拉到一半,我听到咣的一声。

    感觉不对。

    下一刻,一股反向力量差点把我拉出去。

    是的,地窖门破开了。

    我使劲,但没用,还是在被往洞口方向拽。

    女孩说,放手。

    我没放。

    眼看我也要到洞口,一双手已经伸过来准备擒我了。

    女孩看着我说,要活着。

    我放了手。

    那双手伸进来,拼命抓挠,我连连后退。

    我感受到那种接近窒息的恐惧。

    他进不来,只能作罢。顺着洞口看进来。

    那张脸,不是大勤人。眼睛藏在眼窝里,白得多,黑得少。

    他知道我在看着他。

    然后他在笑,斜着嘴,那个笑里渗血,我到现在都记得。

    那天再后来的事,却只剩一些颠三倒四的片段,十几年,那对母女,我未曾忘记分毫。

    有病难医,被逼无路,是可怜;绑架幼童,求取钱财,是可悲;情势急转,舍命救人,是可叹。

    这整件事,是对,是错,还是什么?

    我时常想,倘若衣有所暖,食有所餐,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倘若少有所养,老有所依,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那之后我便立志,做一些能改变大勤的事。这个能让外公慷慨赴死,能让父亲殚精竭虑的大勤,应该可以更好。

    甚至,假使有一日我身名俱灭,而我所做的事,仍能让后世的大勤人过得好一些,便不可谓不成功。

    登高方能望远,所以我考春闱,入官场,日日未有松懈。

    十九年,我终成为大勤的丞相,终于可以更有力量去做一些事——比如,变法。

    最初,新皇对变法的态度很是积极,于是有了最初的《大勤通变》。

    我清楚,变法的事一定会引起满朝非议,这我早已做好准备。

    只是后来,皇上的风向,也变了。

    连争议都鲜少有了。

    但无妨,办法总要更多些,毕竟这条路,我已决定走下去。

    很快,又出变故——

    我昏倒了,醒来时,我游离肉身之外,每一个人都视我于无物,而我,甚至不能离开这具身体太远。

    再后来,我发现我的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

    我不仅没有了身体,甚至也只有这个人能看见我。,这代表,假使她也无视我,那就意味着,这个“我”便会彻底消失。

    更不用说那些未竟之事。

    初时我想过很多办法,甚至考虑以巫蛊之术把身体夺回来。

    但这个人,直接近乎勇,坦诚近乎蠢——

    她问我,依靠我的那些“方法”,能不能把身体还给我,而她并不知道,我曾经真的有过这些打算。

    她说这些话时看我的眼神,我很熟悉,不是因为她用了我的眼睛,而是我相信,在某些方面,她与我有一样的坚持。

    也不知怎么想的,我说,不能。

    然后,她说要帮我。

    我说,好。

    而且,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

    之后,我试探,观察,希望尽快了解她更多,以佐证我的判断。

    但她,似乎都没有觉得我在试探。

    她真的一心在帮我。

    我突然有些羡慕她。 ”

    “这些就是我的经历,和最真实的想法。”池如渊有些脱力,“酒里查出的毒,和十九年前的糖膏糖,很可能用的是一种东西。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很可能当年的那些人卷土重来了,或者……”李娱此刻终于有了恐惧的实感,恐怖片里音乐配合镜头开始缓慢推进时,胃被吊起来的感觉。

    “或者,这件事,从来都没有结束。”池如渊语气异常严肃。

    ……

    “渊渊哥哥!”

    瞬间鸡皮疙瘩从天灵盖直铺到脚底板儿。

    三天了,李娱还是严重适应不良,步伐加快的同时,不忘在心里翻了池如渊一个大白眼——

    好小子,你当年欠的一屁股风流债,现在全让老娘兜着!

    她在前头走得气喘吁吁,池如渊跟得倒是一脸闲适,嘴里还不忘调侃:“我表妹很可爱的,我表妹不咬人的。”

    李娱承认,刚见到这位表妹的时候,她正在厅堂拜见池父池母。身着鹅黄色小衫,下系杏粉春裙,中等身量,粉扑扑圆鼓鼓脸上不施粉黛,甜美得像颗小仙桃。

    她正为池如渊有这么可爱的表妹感到欣慰,回头瞥见他幸灾乐祸的表情。

    下一秒,表妹直扑上来——

    渊渊哥哥!

    我了个大擦?!

    李娱僵硬着把表妹扯下来,摸摸脑袋:“乖,乖啊。”

    池如渊站在一旁笑得欢天喜地。

    林氏笑说:“这月二十八是簪花节,渊儿莫要忘了。”

    “谢母亲提醒。”

    等等,簪花节又是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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