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场地中央,足接近三层楼高的长杆定海神针般通天杵地,周身蔓延出密密麻麻的枝条无数。
枝条上,由上至下分别用线系着红黄绿白四色绸带,满满当当,活像棵大年初一的许愿树。
风过处,绸带旋转跳跃,上下翻飞。
李娱“咯噔”一下,方才过关的信心先短了三分。
这可真是一点儿准星都对不上。
第二关,便是射带:颜色计分规则与四色箭靶相同,每人五支箭,取总分最高的前五位。
嗖——
方才的第五名率先出手,一箭正中黄绸,三分。
虽在次一层,按高度讲也是殊为不易了,顿时,欢呼声四起。
其他箭手便也拈弓搭箭,一时间数箭齐发,多中次一层的黄绿两色。
箭雨流过,木里雷此时才发。
红绸!
不是说他射箭平平?!
大勤百姓礼节性的掌声中,一个欢呼声格外突出——
“哥哥干得漂亮!”原来是那个“银铃”。
李娱尽量摒除杂念,低头,箭壶仍满,可也仅仅只有五次机会。
她扎步,搭箭,一步步想着池如渊教过的动作要领。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也许事情也会有不一样的开始。
不会搞砸,没有挑剔。
瞄准,放箭。
啪——
箭直直撞上长杆,瘫倒在地,像一个无力的人。
像她自己。
李娱闭上了眼睛,声音因此格外清晰——
“哈哈哈,你们大勤也不过如此嘛!”
众人怒目,却又不能据理力争。
因她李娱没能替大勤丞相“池如渊”给出这个理,她口口声声要帮,还是帮了倒忙。
上一关剩余的七分信心,至此全然失尽。
李娱像那支被晾在空场之中的空箭,在诸位箭头彰有绿黄红绸的箭矢中,显得尤为刺眼。
为什么做不好?为什么过去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为什么换了时间,换了地点,时空皆变,还是做不好?
一时间,曾经那些声音倾巢涌上心头,与周围声音渐渐重叠,清晰——
“你为什么不好好练习!”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差的得分!”
“看看她,干得什么事儿啊,奇葩……”
那些声音,无一不在告诉她——你不够好,你做不到,你不值得。
她从反抗,挣扎,到自我怀疑,再到自我否定,一步一步。
她妥协了,默认了,为了不再痛苦。
所以,当那些声音再出现时,她说——
我错了,是我的错。
我不够好,我做不到……也许,我真的不值得。
她以为旅行可以让她找回曾经无惧无畏的自己,她以为辞职可以让她重新快乐起来。
她错了。
那些她曾以为自己拥有的能力,优秀,自信,她的底气,她的骄傲,全错了!
也许,她先前的成功都是侥幸,她而今的失败,才是常态。
此刻,李娱闭着眼压住泪水,僵着背,像一个濒死的人被动等待着最后审判。
“李娱。”池如渊声音如深湖,缓缓而来,静静而至,“气定,心定,练习时你能做得到,现在也可以。我相信你。”
“如果……我做不到呢。”
池如渊伸手,十指包裹住李娱持弓的手,而后是双臂,身体……直至与李娱站在一起,身影完全重合,他搭箭,弯弓,蓄力,瞄准。
池如渊声音近在耳畔——
他说,如果做不到又怎样呢?李娱,我还是相信你。
李娱慢慢睁开眼,阳光照射进来,竟有些酸胀。
不知是池如渊的动作唤醒了他身体本身的肌肉记忆,还是她李娱开大走了狗屎运。
余下四箭,箭箭皆命中红绸!
观众鼓掌之余不禁露出了然表情,嗯,还是丞相顾全大局,毕竟是国家级比赛,第一箭还是要给些面子的。
李娱回头,正对上池如渊揣着手望过来,他面色平静,微微颔首:“干得不错。”
哎?等等,你刚刚不是站在……
池如渊无辜摊手,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第三关与前一关相比,全无空旷之感,远远望去,简直尘土飞扬。
竟是,活动人靶?!
三十名小黄人身着背心,前后各有一黄色标识,正在场上奔跑跳跃,辗转腾挪。还有一红人,着红色标识,跑得格外欢快。
李娱从筐里抽出一支更换为布包软头的箭矢,不放心地捏了捏,还好,箭头只比早餐面包硬一点,想来不致伤人。
一炷香时间,不限箭数,中黄者得五分,中红者得五十分,比赛结束。
不远处的木里雷活动活动手脚,对上李娱目光,微微一笑,转头利落放箭。
一名小黄人应声倒下,捂着胸口不住的咳嗽,场外紧忙过来两人搀扶下去。
木里雷虚虚抱拳,实非故意,已经减去在北流正常射箭一半的力气,没想到……哎,现下知道在大勤应减去八分才是,还是自己技术有限水平一般。
这种箭头,这种伤害?全凭力道。看似礼节性的解释,听来更像是揶揄挑衅。
李娱有些气愤,但还是强稳住心神,开始瞄准。
转眼间,木里雷又是一箭,“中箭”小黄人登时捂着肋下蜷缩在地,刚才那两人又撒腿急奔回来,抬下伤员。
“哎呀!”木里钟呼声里,掩不住的笑意四溅。
木里雷干脆乘胜连发几箭,箭箭皆命中不是前胸就是肋下,效果如一,劲力奇大,场上“哎呦”声与观众席简直连成一片,不忍卒听。
我擦!李娱终于反应过来第三关开始前木里雷那个笑容。
跟郎枢说的什么友谊赛,压根儿就不沾边。
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射箭奇准,却要隐藏实力,传出消息说自己射箭平平?
却为什么偏偏又每一关都能晋级?
为什么?
就是为了憋到最后一关软箭伤人,还装他娘的学艺不精!
池如渊眼见李娱的表情逐渐愤怒狰狞,头发根根竖起,目眦欲裂,忽然有点担心:“李娱啊……”
“闪开!”这会儿,李娱脑袋里早自动忽略了方才的自我质疑,她屏息,搭箭,开始紧盯那个满场飞的小红人。
他娘的!什么比赛,什么第一,什么北流!
她现在就想趁更多人受伤前结束比赛,越快越好!
背对着李娱疯狂奔跑的小红人,似乎感应到李娱的想法,突然停住,回头。
就是现在!
李娱毫不犹豫,一箭破空而出。
“妈呀!”小红人一把捂住了屁股。
李娱默默,实在对不住,这是她能想到伤害最小的位置了。
咣——锣声响,胜负已定。欢呼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观众席上的姑娘们纷纷摘下发上簪花,开始往李娱身上砸。
哈?这……我们赢了?李娱有点不敢相信,急忙回头寻找,身后,池如渊八颗大白牙透着阳光,显得耀眼非凡,熠熠生辉。
木里雷足足比池如渊还高出半头,他垂下目光看着李娱,还是那副笑容:“丞相好技艺。”
池如渊在李娱身旁面色如水:“王子好计谋。”
李娱笑容上脸:“承让了。”
木里钟跑过来拉住木里雷,喊了声哥哥,又扬脸看着李娱,那张娇艳的脸上,有不甘,有气愤,还有些……势在必得?
果然,下一秒,木里钟摘下头上的花,上前一步,径直拿给李娱:“我要定你了!”
身边,池如渊一脸平静:“你要不起。”
林氏一行远远走来,李娱瞧见,和木里雷道声失陪,迎了上去。
木里钟气结,拿花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木里雷笑笑,接过来替她簪上,又拍了拍眼前这个骄纵小公主的脑袋:“这样就很好。”
“渊渊哥哥。”小仙桃儿哒哒跑过来,拉住李娱的手。
她今日身着妃色绸裙,发上簪着清晨李娱亲手剪的粉白芍药,端的还真是颗圆乎乎小桃子。
林氏过来点点头:“胜不狂喜,败不妄馁,是大丈夫真本色。”
李娱脸红,刚想谦虚两句,只听林氏接着说:“为娘培养得实在好啊。”
池如渊捂住了脸。
小仙桃儿皱着鼻子告状:“刚才姨母都不让我叫好,说是你心中有数,但是,他们也太过分了!”刚才那个北流公主的作为,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哼!
李娱感激林氏,摸了摸小仙桃儿的头:“你听了姨母的建议,要谢谢你。”
小仙桃儿脸有些发红,低头嗫嚅:“不用的,哥哥又不是外人……”
池如渊眯着眼表情危险:“李娱,放过我表妹。”
李娱哭笑不得,满脸无辜,这位仁兄,我压根儿也没下手啊!
……
郎枢说今日定要好好庆贺一番,结果一辆马车三拐四绕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停在一处草屋的门口,地处半山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独院前视线开阔可见远山。
李娱叹口气,郎枢啊,要不你坦白从宽吧,是不是兼职做人贩子。
刚一进门,就见男子哎呀一声,急忙转身准备回屋。
郎枢一个箭步冲上去:“师父,您老别藏了,我打院子门口就闻见了。”
“就你鼻子灵。”男子见后头还有人,索性也不藏了,转过身来。
正是那日诗会上从天而降的“吉祥物”,诗仙——季风。
季风倒也不拘虚礼,招呼着李娱就坐。
自己则小心翼翼把怀里的酒坛,从肚子上转移到桌子上。
“我师父这个酿酒的手艺,仅次于作诗了。”郎枢左手拎壶,右手拿杯打厨房出来:“师父,上次喝的茶叶呢。”
“熏鸡用了,你别说,还挺香。还有,什么叫仅次于作诗。”季风摸着那个酒坛,仿佛在摸什么绝世宝贝,“说我作诗不好,我认。说我酿酒不行,那就是放屁!”
“是是是。”郎枢又回身从厨房翻出个袋子,“师父,晚上炙点儿羊肉,喝两口?”
季风憋着笑状似无奈:“哎,谁叫就你这一个徒弟!……羊肉多放点儿辣啊。”
李娱心中默默鼓掌,就冲诗仙这份自信,这份不拘小节,这份烧烤多放辣。
原来郎枢口中那个会炙羊肉的神秘人——就是他自己。
李娱心中再次鼓掌,就冲郎枢这份自信,这份不拘小节,这份夸自己不遗余力。
看着院儿里扇风架火一派娴熟的郎枢,李娱还是走过去,坐下。
郎枢感动:“来帮忙?”
李娱摇头:“来监工。”
郎枢:“李娱你大爷!”
池如渊在旁提点:“加个秘制蘸料。”
李娱从善如流:“再来个蘸料。”
郎枢对着身边的虚空:“池如渊你闭嘴。”
池如渊面色平静而坚定:“不要。”
“他说不要哦~”
池如渊补充:“我说不要,但没撒娇,你要实事求是。”
李娱面色平静而坚定:“不要。”
转眼,已是暮色。
远山起伏成浓淡不一的连绵,山之上,云霞间,一把火正烧得通透。
四人坐在院中,季风搓搓手,郑重其事地启开坛封,布碗,倒酒。
酒香盈鼻,闻者已醉。
酒液入口,清冽甘香,先是直通喉底的丝丝凉意,未几,从丹田开始向上,又节节生出暖意。
呼吸里,都是山泉与林木的清新和畅。
晚风拂过,李娱舒服得闭上了眼。
“羊肉好了!”郎枢端过满满一盘。
季风夹起一块,边尝边道:“肉质细腻,汁水丰润,选的好。调料增香,外焦里嫩,烤得好。”又饮一口酒,“嗯,酒也好,甚好!”
李娱点点头:“香!”
于是三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池如渊坐在一边瘪着嘴,难得露出郁闷的表情。
李娱暗下决心——放心,我一定把你的份儿也吃出来!
酒过三巡,天色也暗下来,远处连绵起伏的山棱只留下几笔线条,夜幕之外,星辰初升。
“小池子啊,”季风舌头有些短,“不要那么累。”
池如渊静静听着,若有所思。
“你留得青山,怕什么前路无穷呢。”
“好。”池如渊回答。
季风又道:“小团子啊……”
小团子?
“哎,师父。”郎枢应声。
“……上次的茶叶再弄些来,熏鸡好吃得很呐!”季风又饮一杯,笑出了声。
郎枢看起来也有点晃悠:“那我要半只。”
“一个鸡腿儿。”
郎枢摇头:“一个鸡腿儿加俩鸡翅。”
“一个腿儿加一个翅。”
“成交!”郎枢咕咚一声,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