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卫署校场。
汪沸坐于高台阴影之处,下属正附耳与其说着些什么。
“果真吗?”
“千真万确,宸王世子的贴身护卫属下识得,人就是他从都察院接走的。”
“接去了哪里你可知?”
“我们的人被甩开了。”
汪沸挥挥手,下属默默退至一侧。
最后竟是宸王世子接走了隼娘吗?
难不成背后做局户部与他的人是言修羽?
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被汪沸否定了,言家最终没有从这场局中获得什么实质利益。
宴会众目睽睽之下出声相帮,又在事后高调拿人进都察院,最后将身为弱女子的证人保出。
这一切不像是给他下套,倒像是宸王世子想在陛下面前做出点功绩来而故意为之。
据他所知,那女子的性命也是四皇子卖给言世子的一个人情。
孩子留在了尚书府,身为母亲的隼娘却已经失去了踪迹。
钱山跟柴良在做什么,竟然就这样把人从眼皮子底下放走了。
汪沸面色不善,对方弃车保帅,这条线索断了。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他一直怀疑方烬,毕竟当初广玉楼中释放的女子最后都是方烬身边的秦帆负责安置的。
那些女子倒没什么所谓,他细细问过柴良,都是一些不涉及机密的人,即便给人拿出去盘问也抓不住把柄。
可这也不能洗刷方烬的嫌疑,本想着今日便可以捉住方烬的把柄,谁知结果出人意料。
方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量串联异姓王一起来蒙骗他。
不是方烬,也不是宸王世子,难道真的是东厂的手笔?
汪沸蹙起眉头,手中转动的核桃“咯吱”声急促,心中有一丝凉意袭过。
若真是东厂,那高魁的手段倒是愈加厉害了,竟然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
难道说在他离京的这段时间,京中的势力分布已悄然洗牌而他却全然不知?
不不...这也不太可能。
多疑的性格使得汪沸此刻的思绪无法停滞,一番分析下来只觉得自己的处境危机四伏。
这次夏日祭祀无论如何不可出现任何纰漏。
想到此处,汪沸从阴影处行至光亮下,高声喝道,“此次祭典,乃是陛下一年一度敬供神明的重要日子,也是彰显我们锦衣卫天子近臣最好的机会,都给本都督拿出干劲来。”
“是。”
八月酷暑中伏天。
万国寺早在初伏的时候便忙碌起来,祭祀仪典繁复,仅靠寺内原本的僧人不足以将这事办圆满,因此此刻寺中还有京城其他寺庙的僧人,他们也会参加仪典直到祭祀结束。
国寺月余前已经由方烬带人过来修葺了一番,内外上下皆透露着皇家寺院的威严庄重。
临近祭祀伊始,方烬带了秦帆他们过来查漏补缺,也看看寺内是否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方烬再次见到慧慈,他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正坐在最大的那尊佛像下敲木鱼。
“方丈。”
方烬悄然靠近轻声朝慧慈见礼。
“原来是方大人莅临,快坐。”慧慈搁下手里经文,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方丈可是在为灾民祈福?”方烬盘腿坐下,她进来时听到几句晦涩的经文。
“阿弥陀佛,”慧慈叹一句,一改初见时与方烬互相恭维的不羁模样,“南方旱灾已成蔓延之势,却不知京城为何还没有赈灾的动作。”
“虽说祭祀仪典也是为民祈福,可还是应该有点落在实处的举措才是啊。”
说起这个方烬也甚觉沉重,“眼下对朝廷来说祭祀才是头等大事,此乃祖制不可违。”
“赈灾之事...恐怕得祭祀之后才能提上日程了。”
慧慈再叹,摆摆手道,“说起祭祀,今日大人来此可是仪典的诸多事宜定下了?”
方烬却否认,“祭祀之事虽是由锦衣卫负责,却并不在下官的职责范围内,个中情况恐怕还得问询督办此事的人。”
“原来如此,贫僧还以为陛下让大人负责为寺庙翻修,也会顺便将祭祀一事交给大人呢。”
慧慈禅师敲了敲木鱼,道了句阿弥陀佛。
方烬瞧着觉得慧慈的神色似有未尽之言,开口道,“怎么?方丈希望是由下官来负责祭祀仪典吗?”
又道,“方丈可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开口,下官今日来本就是来帮忙的。”
慧慈并未开口,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情。
“方大人可知这祭祀流程?”
“不甚清楚。”方烬老实作答。
只听慧慈禅师娓娓道来,“祭祀是为敬祭神明,祈求上苍为大顺的黎明百姓降下福祉,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仪典上,大顺皇帝要亲自沐浴焚香,手持贡品进献神明。”
“还要三跪九叩,行叩拜大礼,念诵祝祷词与神明沟通,”慧慈眼神示意桌上那些抄录好的经文,道,“这些经文开过光后便要摆上祭坛,待祝祷结束后置于香炉中焚烧。”
“不仅是经文,仪典中的贡品也要一一开光过后,才能供于案前。”
方烬正听得认真,慧慈的声音却突然停下,方烬去看,却没发现慧慈有什么异常。
反而接着道,“这些贡品,乃是由大顺各个地方府衙挑选上呈而来,每一件都精美异常,就指望最终能被选中摆上香案。”
“仪典中需要用到的贡品仅百来件,可是集举国之力,最终会进献数千件进京。”
慧慈说着闭上了眼,重新念起了经文。
方烬见状开口,“这个下官倒是知道,听说历年来都是如此,若是哪一方的贡品最终被选上,那地方下一次的官员升迁必定有准备贡品之人。”
“因此每年这个时候各地的官员都会在这件事上格外用心。”
“方丈...”方烬试探性问道,“觉得这项制度有什么不妥吗?”
慧慈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方烬只得静坐下来等候秦帆等人将寺庙巡视完,再行告辞。
正在这时,门外一小沙弥来喊慧慈,说有事要方丈亲自去一趟。
慧慈睁开眼,瞧着一旁坐着的方烬目光微闪,嘴里说好。
却将桌上搁着的笔杆递给方烬,“方大人,来都来了,不若为祭祀仪典抄录一则经卷,贫僧也会为你开光祝祷。”
方烬瞧着笔杆,“方丈,若下官的字写得不堪入目,为灾民祈福的经文还能生效吗?”
慧慈失笑,“方大人玩笑了,祈福本不在经文美丑,贵在诚心。”
又说让方烬安心抄录,此处安静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他去去就回。
方烬与慧慈点头示意,便埋头于桌案。
慧慈则是起身去了后院禅房,一路上避开了人群,来到了上次方烬受伤住过的屋子的隔壁。
“笃笃笃”,两短一长的敲门声响起,门从内而开。
待慧慈闪身进去,门便被紧紧合上。
“殿下亲临万国寺,可有什么吩咐?”慧慈朝着里间一处行了个佛礼。
室内昏暗的光线下,言修羽着一袭墨色衣装隐于暗处不发一语。
惯常冷然的表情上此刻平添了些风雨欲来的阴沉。
“薛义?”
慧慈转头看向立于一旁的薛义,薛义在言修羽的示意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递给慧慈。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字言。
这是凉州言家送来的信件。
慧慈忙打开查阅。
片刻后,慧慈的表情由淡然转向悲悯,将信叠好还给薛义,双手合十念叨一句阿弥陀佛。
“他们竟然将所有知情者全部灭门,连孩童也不曾放过,我佛慈悲,愿这些枉死的人不必受轮回之苦。”
薛义将信重新放好,低声骂道,“如此一来,我们的线索全断了,再要想知道是谁指使那些黑衣刺客杀的李卓,怕是难上加难。”
慧慈似想到什么,出声问道,“四皇子最近频频向殿下示好,依殿下看,背后指使者真的是四皇子吗?”
“不像。”
言修羽否定,回京后他一直着人追查淮山黑衣人刺杀一事,当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四皇子宇元复。
宇元复来向他示好的时候,他便将计就计,一面与其相交一面暗中试探宇元复是否知道他曾在淮山遇刺。
然一切正常,言修羽并没有从宇元复和他背后的崔家那里发现什么。
京城没有线索,便传信去了凉州,追着那些刺客的户籍去到京城以外的地方。
本以为这次收到的会是一封揭开真相的信,却没想到所有黑衣刺客皆被灭门。
至此,杀李卓的人彻底隐在了水面之下。
言修羽绝不可能就此放弃。
李卓咽气前曾对他说,他的父亲李冲写过一封信,仿造的是前钦天监监正的笔迹。
当信呈交给顺帝之后,钦天监监正下狱处斩,前太子自焚而亡。
那封不知内容的信很有可能就是一切的开始。
李卓的死,恰恰证明了有人不想让他知道过去的真相。
酷暑盛夏,言修羽的表情却像是结了一层霜,冷冽得吓人。
屋内静谧无声,薛义是个急性子,实在觉得气不过,“殿下,只要做过就一定留有痕迹,我们还得查啊!”
慧慈在旁叹息,“现在连个大概的方向都没有,总不能将京城每个人都查一遍吧?”
“都查一遍又如何?我薛义第一个带头干!”
“如此岂不是大海捞针白费时间?”
就在二人各抒己见时,沉默许久的言修羽终于开口,“不必如此麻烦。”
薛义和慧慈同时看向他。
“杀李卓的人出自京城,这一点绝不会错,既如此...不如将京城的水搅浑。”
慧慈很快领悟言修羽的意图,“殿下是想让那人自己露出马脚?”
“不错,”言修羽徐徐走上前,“京城就这么大,只要还在这一方天地,便不可能在混乱中独善其身。”
“那殿下预备如何做?”
言修羽走到窗边,眸色中有暗涌,冷冽的话语如平地起惊雷。
“杀顺帝。”